大梁第一皇子殿下(6)
康宁从没发现过年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情。除夕夜里,徽帝和赵贵妃担心了一晚上,怕小东西玩得开心,却受了凉,或是被炮仗惊到、被人气冲撞了。康宁却是一点不知道的。他也压根不用守岁,当晚安稳又香甜地睡满了一整夜。
小儿子少有机会能这么活泼,且又没有生病。皇帝于是龙颜大悦,甚至许了大皇子他们出宫去王叔府上拜年时带着小弟弟。
虽然只是坐着轿子从一处围墙到另一处围墙,康宁还是乐傻了。什么勇敢的来自远方的哥哥,风趣的许诺了美食的舅舅,他已经完全抛到脑后了。
京城里是一片年节下的繁阜昌荣,辽远的大梁南疆,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赵云侠却正带着戚长风躲在四面漏风的竹楼下,一层竹篱围的鸡圈里。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形容狼狈,全身上下被南疆湿冷的冬雨淋透,衣裳冰凉的黏在身上。
他们此刻又冷又饿,却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捱着时间静待出逃的机会,只好苦中作乐的打量着那些受惊的鸡,畅想着把它们端上餐桌会有多美味。
“泥包鸡,吃过吗?”戚长风靠在竹篱上。他能感觉到危险的高热正从体内泛上来,掠夺他的意识。少年竭力维持着清醒,“等咱们脱身了,我做给你尝尝!这次算连累你了。”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赵云侠觉得这个他奉命来接的孩子特别对他胃口。
他们二人相处不过月余,已经算有了过命的交情。就是不为皇命,戚长风也可以算作他的朋友了,他怎么也不会让他死在奚南王这么个恶心的人手里:“咱们最多再坚持一日。我已留了信号给云留镖局的人,他们会过来接咱们的。”
戚长风重重喘了两口气,不说话,只笑了一下。
他是个黑瘦又高挑的少年,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粗糙,脸颊上有许多因主人不在意而造成的、细小的疤痕和伤口。他衣衫简陋,身上有一种勃然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五官却生的很英俊,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叫人感觉真诚又舒朗。
“皇帝陛下准会喜欢你。”赵云侠看着他的样子便不由感叹。
“陛下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戚长风笑着回了一句。他从小野生野长的,浑不知什么君权法度、上下尊卑。南疆因多年来的政治环境,一贯只知王令,不知有君,他又生活在南疆的边疆,他们的村落对奚南王都所知不多。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奚南王原来就是个王八蛋。
他更像赵云侠那些江湖朋友,对朝廷和皇帝的臣服有限。但是赵云侠本身也不是个酸儒驯臣,并不因此觉得戚长风大逆不道——他甚至知道,其实徽帝本人对此也不会太在意的。
因而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到两个京城可不要这样说。”
戚长风又笑了一声,“我又不傻。”他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把大半的力气都靠到冰凉坚硬的竹篱上,感受着细小的竹刺隔着粗布衣衫磨刮皮肤的刺痛,心知自己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但他是个从来不会说丧气话的人,只谈起别的话题,“你这个时候来,正赶上这样雨下得没完的鬼天气。等以后,我领着皇帝赐的兵马杀了那狗王爷,你再跟我回白河看看,春天的时候,花会开满所有土地,白河漂亮的就像仙境一样。没有了那个狗王爷,我们白河的人自己就能把南夷打的满地找牙。那些异人从南边过来,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我们白河的死人谷的。”
“早晚要去见识一番的,”赵云侠点点头,“不过,死人谷,就是传说中除了你小子没人能活着出来的那片瘴谷?那里真有这么神秘?”
“死人谷你还是不要瞎好奇,”戚长风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出来的。我们村子里的巫医说,瘴神只是看我那时年纪小,饶了我一命,我才能平安走出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京城吧。你不是要带我去京城。那里怎么样?”
“那里应该正在过新年,”赵云侠想到自己在京城的父母、大哥和姐姐,想到自己的侄子侄女跟甜蜜的小外甥,疲惫中生出了几分温柔来,“春节,你们这里的人是不过的。下雪你也没见过吧?”
戚长风摇了摇头。
“到了年节,整个京城都会非常热闹,家家户户要置新衣、挂桃符、结彩灯、贺新年,小孩子要磕头说吉祥话,父母长辈就会给孩子们压岁钱。除夕的夜里,百姓会点炮仗驱年兽,宫门前还会放烟火,皇族、百官与天下子民同赏。”
戚长风听得有些羡慕。他本来想说,他阿爹阿娘在时,他们会一起贺南疆在每年夏末举办的年节,阿娘会煮一大锅喷香的抓饭,阿爹在这一天总会帮他把长刀磨得更锋利,把竹子砍下,做出一大把竹箭装到他的箭袋里。
但阿爹阿娘被南夷人和狗王爷害死了。在积蓄力量回来为他们报仇之前,他也不想再跟别人提他们的事。
于是他问起另外一件稀奇的事,“你们那里还有年兽?我倒没有见过。是什么样子的?平日里要是不放炮仗,这年兽吃人不吃?”
赵云侠听得大笑起来,笑得肩膀的伤口都要迸开了。末了,他才说,“年兽的问题倒不大,你去京城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只是长风,你到了京城,再说一口南疆话可是不行,那除了我,你跟别人都无法交谈了。从今日起,我便教你说官话吧。”
戚长风虽然觉得他们未必能活过今日——奚南王被皇帝派人接戚长风的猜想刺激大发了,这两天几乎把所有好手都派出来追杀他二人,势不能允许这二人出南疆,那些擅追踪刺杀的兵士早晚会搜到这个小荒村的。
但能活过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总要找点事情做。不能干巴巴的等死吧。
“你教我吧,”戚长风曲起一条大长腿,抵着他觉得在满满失温的腹部,“我说南疆话,赵大哥用官话答我。我想……我早想问你,你们京城里的公主,真的生得很美丽吗?”
赵云侠想了一下他曾在国宴上见过的大公主,还有他上次给小外甥舞剑时看到的二公主,由衷地点了点头,“花容月貌,不外如是。”
“不知跟我们白河的阿凤姐比起来怎么样,”这个边疆长大的少年想不出来花月一般的容貌是怎样的,他有几分向往,也有些不相信,“阿凤姐是我们那最漂亮的姑娘,她两把大刀耍得极好,在南夷人中都出了名的。她也最会干活儿,织的布能卖到城里去。她还会给牛羊接生。公主难道会比阿凤姐还美丽吗?”
健美野性的边民女子与金枝玉叶的富贵娇花怎么能放到一起比?赵云侠几乎想要大笑。但是他耳朵里已经听到了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他自己伏下身,把身旁机警地正向他看过来的小子也按下去,两人借着竹篱掩映悄悄地躲藏起来,他的回答只有气音,在家禽鸣叫与翅膀扇动的掩盖下几乎不可听闻。
“公主的美丽,一定超过你以往的见闻想象。”他这样说,然后他透过竹篾的缝隙看清了那一行来人,眸中划过了几分喜色,“小子,有救了,来的是咱们的人!他们会帮我们混淆视听,拖住奚南王的追兵。咱们不按原定的计划回京城了。我们走蜀中,绕道云贵,一路慢慢的回去!我也带你去认识些有趣的朋友!”
把密令交给赵云侠这样的人,他在最关键的环节上非常靠得住,比如说他确实及时赶到,救下了戚长风的性命。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这个人注定会不太靠谱,比如说他可能直接以逃脱追杀做借口,将皇帝还等着接见的明日将种拐去浪迹江湖了。虽然大方向还是一路往京城归去,但这二人今日卷进十四娘与江南五绝的夺剑恩怨中,明日路过登峰庄时顺水推舟应登峰庄主邀请留下赏梅做客。
戚长风好不容易逃脱了奚南王的追杀,可是跟着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云侠公子,一路又不知道主动或被迫卷进多少场争端和恩怨中。这一路流浪逃亡的经历险象环生却也精彩有趣,让这个野生野长的南疆少年在短时间内见识了中原人的残酷和狡猾,也体会过了相识三日便可托付性命的君子情义,身上添了几道新伤,也收获了一干有趣的江湖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