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49)
“陛下请娘娘到清和殿走一趟。”这位王嬷嬷拜也未拜,神情冰冷。
“咦?是清和殿?”杨涵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怎么不是望舒宫?”
“看来娘娘果然已心知肚明。”老嬷嬷眼中闪烁出几丝压抑不住的愤恨憎恶,“那就请娘娘跟老奴——上路吧。”
王姑姑的态度如此不恭, 杨皇贵妃却不怒反笑。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杨涵当下的神情已经接近于恍惚,她微微偏过头,好像她身侧的空气里正有一个什么人在听一样:“宇儿,走啦!”
十七年前的夏夜,霜云殿中,杨妃刚刚听闻赵贵妃三个月大的小儿子又闹了急病,今晚恐怕确实是挺不过去了。她当时也是这样站在殿里,抱着睡不够发脾气的儿子哄:
“可是小弟弟生病了呀,宇儿不是最喜欢小弟弟了吗?走啦,跟母妃走,咱们一起看看他去。”
“还没到陛下跟前呢!娘娘大可留着力气装疯!”王姑姑心内再气怒,见到皇贵妃对着空气说话还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就厉声呵斥,就像多年前她对着刚刚入住霜云殿、出身寒微的杨涵横眉冷对的模样。
可今夜的皇贵妃着实诡异,好像她心情实在太好了,对什么都不想计较。王姑姑以下犯上,她反倒轻声娇笑:
“姑姑别催啊,是不是陛下等我等急了?”她扶了扶鬓边的钗,摇了摇头,“好好好,快走吧!快走吧!他这人真是的——他总爱这样。”
杨涵到的时候,清和殿内一片死寂,灯火通明。
平日徽帝理政的前厅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宫人,乌衣卫的大小头领七八个,全都伏地听令,堂下还滚着四五个一动不动的血人、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肉,已经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么些人几乎要把帝王深而阔的起居宫堂都踞满了,可茶盏摆瓶的碎片扎了一地,却没有半个人敢上前收拾。
大太监已经久未在徽帝身上看到这一面了。他上下齿根紧扣,连浑身的毛孔都不敢张开似的,只在心里默念时辰计数,直到殿外的小徒弟蚊子哼哼似地通报皇贵妃来了,他一口气才缓缓吐出去了一半,然后很快又吊得更高。
“陛下。”缓缓走进来的杨妃眼里好像既没有堂中这诡异恐怖的气氛、也看不到地下躺着的数具血肉淋漓的躯体。她一身鲜红的轻纱薄裙,眉目含情,盈盈下拜。
“解药呢?”徽帝此时已是熬了半宿,来龙去脉已审得一清二楚。看到杨皇贵妃那刻,他便两眼通红地从案台后豁然站起。
“陛下深夜唤我前来,是不是想我了?”杨涵却径自直起身,仰着脸冲堂上的帝王微笑。
台阶上一只玉石镇纸冲她飞来,从杨涵侧脸擦过,直撞到不远处溅着鲜血的宫柱上。
“朕问你,解药呢!”皇帝双眼满是恨意,哑声低吼。
“我也很想陛下啊。”女人双手捧心,又向前踏出一步,毫不在意镇纸边缘在脸上划出的伤口。
“杨涵,你不想死前还落得这么个下场吧,”皇帝指着堂下三个已没有了声气的血人,“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给宁宁下的是什么毒。解药呢?朕要解药!”
杨皇贵妃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了。
那种温婉深情的、水一般泠泠动人的朦胧从她脸上悉数滑落,刻骨的厌憎从她眉眼间瞬息燃起,她好像猛然间被人伤害了一样,声音尖利地大喊出声:
“不要提!不许提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就好像是一个对于杨涵来说的、最恶毒的魔咒。
这么久以来,她日日夜夜被这样的魔咒伤害着。而直到今天,直到她自认为自己终于反击了的今夜,她才终于能把黎菁宇死时她就想说的话高喊出来:
“我们的孩子是宇儿啊!他才是,宇儿才是——你最爱的人为你生下的孩子!陛下为什么要提他?为什么总要提他?你根本不爱赵云桥的!后宫之中,你最爱我,你只爱我一人!那个小崽子——他早该去死了!他早该死的!”
“你住口!”皇帝裹着一股狂风冲了下来,“你做下这样的事!你竟会做下这样的事!你还配提宇儿的名字吗!”
杨涵那一刻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
她像是痛得不行了那样捂住心口大叫了一声,而后又歇斯底里地弯腰狂笑了起来,“陛下呀!是谁不配提宇儿的名字呀?我把他最喜欢的小弟弟送下去陪着他啊!宇儿都托梦告诉我了,他说,地下好冷啊,地下也很寂寞。我好心疼。我真的好心疼。于是我问他,宇儿啊,母妃把你最喜欢的四弟送下去陪你好不好啊?他告诉我,好,非常好。”
“我又问他,宇儿啊,你都给母妃托了梦,你父皇也想你啊,你也去看看你父皇吧。哈哈哈,陛下猜他怎么说?”她捂着肚子慢慢直起腰,两眼闪烁着恶意森寒的光:
“宇儿说,父皇有最心爱的小儿子呢,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我。母妃,你先把小弟送下来陪我——我们一起到梦里去看父皇。”
有一刻,徽帝面色紫涨,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像是感觉到无法呼吸了。
数不尽的痛楚自他胸口翻江倒海,快要从内部把他整个人完全击垮。长子之死是他身上一道永远在流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而今杨涵拿着一把匕首在他伤口处反复凌迟。
他痛得已站不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宁宁?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没有伤害过宇儿。”他甚至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个问题同样也在皇帝心里搁置了三年。
三年前,他已经不忍心再伤害这个失去了他们俩唯一的孩子的女人,只能把她和小儿子小心地隔绝。甚至直到去年,他抱着太子的孩子从她宫里离开,相信她已经是真正的心死如灰,才撤去了对她而言过于严密冷酷的暗中监视。
他现在这样绝望地问她。可是他们彼此都知道,恨意怎么能说清呢?
最开始其实只是不甘,不甘于她心爱的男人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给了一个别的女人生的、活不长的孩子;
后来是隐隐的忌惮和恐惧。徽帝对小儿子的宠爱太夸张了,而杨涵是最知道这个男人肯为偏爱做到什么地步的人——她开始微妙的惮惧于这个孩子影响她儿子的地位。而越介意,越盼望这个多病的孩子死掉,越没有达成心愿,就越生出偏执;
再后来,黎菁宇获封东宫之位,她好像终于脱去了这些年的隐忍枷锁,终于可以自居于这座皇宫、这个王朝的女主人了。她无法按捺自己想要磋磨这位小殿下的念头,可她甚至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徽帝就已经忍无可忍,在天下人面前向幼子昭示无上荣宠,狠狠打了她的脸;
然后就是黎菁宇突然的离世,却并没有人为的阴谋、更没得追究。仿佛让杨涵所有激烈的感情沸到了顶端,却没有出口。
被断言早亡却始终好端端活着的康宁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出口——甚至他有一度命悬一线,几乎就要死了。却偏偏有一个横空出世的孟白凡救好了他。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孟医女、这位神医后人没能更早一点点出现,也许那样她就来得及救下太子。她偏偏就出现在四皇子快死的时候。
杨涵无法理智,不能想通——在她知道小皇子不但平安长大,还在京中备受追捧,甚至他幼时玩得最好的戚长风也衣锦归来,成为了四皇子身后的将军候——她唯一仅剩的念头就是该怎么把他杀死。
那是她每一个晴雨的日夜,每一分,每一秒,唯一的念头。
“杨涵,你固不惧一死,但是谋害皇子,其罪可株连九族——”徽帝放弃了追问那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的父母亲人呢?你也不再顾惜了吗?”
皇贵妃摇了摇头,“他们靠卖了我一人,荣华富贵也得了、偌大家资也该享够。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区区性命,我为何要烦忧?”
“那宛儿呢?”皇帝紧盯着杨妃的眼眸,“她是宇儿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她才学会说话不久。她要在东宫好好长大,怎么也离不开贵妃的照拂——你就不想一下她日后的处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