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42)
“这位小姐,请问贵姓?”陈落面上浮起职业式的笑容,站在俞轻寒一米之外,得体地询问。她是心理和精神学专家,手上握着精神病学和临床心理学两个博士学位,拿捏人心得心应手,知道怎样才能得到他人最大程度的信任。
“俞。”
“俞小姐,刚才在病房里是我失礼了。医者父母心,看到患者受苦,不免关心则乱,希望您别介怀。”
俞轻寒自己对萧桐就已经是关心则乱了,此刻恨不得替萧桐受罪,听陈落“关心则乱”四个字,心头一热,对她初时的防备放下一半,态度也友善起来,“陈医生别这么说,您是专家,只要是对萧桐病情有好处的,尽管照您的规则来,今天是我鲁莽,陈医生,我先给您陪个不是。”
俞轻寒说着,先给陈落深深鞠了一躬。
若是俞轻明或者莫夕原任何一人在现场,恐怕都要惊掉下巴,俞轻寒骄纵跋扈惯了的人,什么时候对人行过这么大的礼?莫说对俞轻明,就是对她老子都没这么恭敬过。虽然俞轻明不在现场,不过跟久了俞轻寒的保镖们都知道俞轻寒的脾气秉性,此时见到俞轻寒如此,也都躲在暗处面面相觑,眼里的惊讶藏也藏不住。
俞轻寒当然也不是真服了陈落,她是怕自己莽撞,得罪了陈落,陈落不好好给萧桐治疗。俞轻寒从前是见识过萧桐病情凶险的,几乎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如今再来一次,俞轻寒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险了。
陈落当然知道俞轻寒的心思,暗暗冷笑,心道,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面上却依然笑得柔和,摆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俞家的名声我是听过的,俞小姐现在如此,怕不是存心折我的寿吧。”
“陈医生学识渊博,还信这个?”
“冥冥之中总有天意,谁说的准呢?”陈落笑了一下,对俞轻寒做了个请的手势,“俞小姐要是有空,不如去我办公室坐坐?关于萧桐,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好,陈医生想问什么尽管说,只要对萧桐的病情有好处,我一定知无不言!”
陈落的办公室距离有些远,和住院部隔了一栋楼,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进了陈落办公室,关上门,陈落才对俞轻寒道:“今天太忙,没来得及收拾,俞小姐不必客气,随便坐吧。俞小姐喝什么?”
“不用客气,白水就行。”俞轻寒没心思看陈落办公室乱不乱,随便往沙发上一坐,就说:“陈医生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就行。”
“好。”陈落在柜子里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水放在俞轻寒面前,在俞轻寒右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问道:“萧桐到底隐瞒了什么?”
俞轻寒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水洒了大半。
“陈医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俞小姐,按理说,保护病人隐私是我的义务,但想必你也猜出来了,萧桐并不是第一天来我这里治疗。说实话,她已经在我这里治疗了一些日子了,我甚至已经写好了接下来半年的治疗计划,萧桐之前的精神状态虽然不稳定,但是只要坚持心理引导加药物治疗,过个几年,慢慢恢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陈落交叠着双腿,语气里似乎有些动怒了,“可是现在,不仅我的治疗计划功亏一篑,以萧桐现在的状态,能不能恢复行为能力都得两说!”
俞轻寒默默地听,越听心里越沉,这些话不用陈落说,俞轻寒都知道,但是……俞轻寒手上的水杯越捏越紧,但是有些事,就算把萧桐杀了,萧桐也不愿让人知道。
那些事,老早就该深深埋进黄土里,不仅萧桐,连俞轻寒也不想对第三个人提起。这是萧桐的心病,又何尝不是俞轻寒的心结。
“陈医生,你要问别的事,我都可以据实相告,唯独这件事……”俞轻寒嘴里苦涩,连嗓子都沙哑起来,“这件事,萧桐自己不愿说,那么我就更没有资格说。”
陈落沉默着看俞轻寒的眼睛,痛苦挣扎、自责懊悔,陈落想,看来今天是没有希望能从俞轻寒嘴里撬出些什么话来了。陈落做事向来果断利落,既然问不出什么,那么谈话便到此为止,陈落看看时间,离一个小时午休仅剩半分钟,她没时间耽搁在俞轻寒的纠结挣扎上,甚至没用送俞轻寒出门,自己脱了白大褂,拢了一下头发,就赶着去省医大上课去了。
那些事,俞轻寒其实已经忘记很久了,她人生前三十年能活得骄纵任性飞扬跋扈,就是因为她会忘记一些让她良心不安的东西。人一旦没了愧疚,自然理直气壮。可是忘记的事终究会被想起来,一旦回忆开始袭来,痛苦自然也就裹挟其中百倍而来。
俞轻寒头疼欲裂,脑子里全是萧桐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抱着自己的惊叫哭号。
第51章 反应
萧桐入院治疗的第一个星期,陈落基本一无所获。萧桐对外界的抗拒比她表现出来的更深, 这一个礼拜以来, 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露出过一个细微的表情。她不吃饭, 不睡觉,这样下去迟早连身体也垮了。俞轻寒狠下心肠给她强制灌过食物, 结果萧桐吐得比灌的多, 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脸都吐成了纸色,吓得俞轻寒再不敢有其他动作,只好靠营养液和镇定剂维持吃饭和睡眠。
多数时候,萧桐都躲在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那个地方隐秘而狭小,从外面看, 几乎看不出病房里有人。有一回俞轻寒从外面推门进来, 看到房里没人, 大惊失色,满世界找疯了,调了监控出来, 才发现萧桐待在房里哪儿也没去,最后果然在墙根缝儿底下找到了萧桐。俞轻寒把萧桐从地上抱到床上, 萧桐维持着抱膝的姿势动也不动,呼吸都很微弱。
毕竟只是医院,就算是十六楼的清洁工也并不十分用心, 房间面上比五星级酒店还干净整洁,角落却不知积攒了多少灰尘,俞轻寒把人弄出来的时候,她身上脸上都是灰,头发上沾了一层蛛网,上面甚至还有一只小拇指盖大小的活蜘蛛在爬,萧桐却全然不在意。
病房里自带卫生间,俞轻寒打了一盆温水出来,放在床边,浸湿毛巾,抬起萧桐的下巴,细细给她擦脸。萧桐眼睛睁着,也不知道看向哪里,不挣扎不抵抗,任由俞轻寒摆弄,毛巾刷过睫毛时,她才生理性地眨眼。俞轻寒记得第一次见萧桐,就是被她这双眼睛给吸引住了,那时萧桐一双眼睛长得真是灵动漂亮,睫毛长而卷翘,瞳孔星辰一样闪着光,眼尾微微往上斜起一点弧度,右眼眼角的一颗泪痣,仿佛眼里的星光漏出一点来,抬眼看俞轻寒,俞轻寒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俞轻寒从前只觉得这双眼睛像极了莫夕原,今天再仔细端详,除了眼角那点小痣,哪有半点相像之处,莫夕原眼睛锐利狭长,萧桐的眼睛其实很大,有些天真单纯的长相,只是眼尾翘起一点,又很爱笑,才给了人一点相似的错觉。只是现在,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眼里的星辰早已黯淡,连带着眼角的一点痣都死气沉沉。
俞轻寒拿毛巾的手停在萧桐眼角许久,直到温水都已带上些许凉意,这才回神,重新换了一盆水,把萧桐脸上的灰尘擦完。
擦完脸,一条毛巾也脏的差不多了,俞轻寒换了条新毛巾,又打了一盆水,把萧桐头上的蜘蛛网也清理干净,拉上窗帘,准备给她换身干净衣服。
萧桐身上还是那天俞轻寒送她来医院时穿的那一身,那天萧桐又吐了一场后,陈落严厉警告俞轻寒不能再让萧桐受刺激,俞轻寒便一直小心翼翼,除了帮她擦脸,其余的什么也不敢动,萧桐身上衣服穿了几天,早该换了,她从前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要是知道现在这样,非得二话不说飞奔进浴室里,结结实实洗上两遍澡不可。
俞轻寒早叫人把萧桐从前穿惯了的家居服收拾了几身送过来,此时从柜子里拿出一身就要给萧桐换,手才碰到萧桐衣领的第一颗扣子,数天来对外界毫无反应的萧桐突然有了动静。
萧桐一把攥住了俞轻寒的手,眼睛也聚起焦来,猛一转头盯住俞轻寒,眼神极惊恐,又极锋利,两道寒光似的射向俞轻寒,像要在她身上扎出两个窟窿来。
萧桐已经吊了三天的营养针,按说身体虚弱得很,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攥着俞轻寒的手像钳子一样,俞轻寒挣了两下没挣开,不知萧桐闹出这动静是好是坏,一时方寸大乱,萧桐萧桐地连叫了好几声,萧桐的手却越攥越紧,最后萧桐卯足了劲儿,揪着俞轻寒的手把她从床上推了下去,俞轻寒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等她站起来喘了几口气,再去看萧桐的时候,萧桐已经又恢复了先前木然的模样,刚才那一瞬间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俞轻寒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萧桐两只手牢牢攥紧了自己的衣领。
一瞬间的热烈鲜活,转眼归于死寂,就好像……就好像回光返照一样。
俞轻寒手上还拿着预备给萧桐换上的干净衣服,她愣愣地站着,好像和萧桐得了一样的病症似的,许久才重新动作,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把萧桐散在额前的长发捋到耳后去,露出她漂亮的额头和眼睛来。
“萧桐,你现在,连我也不信任了,是么?”俞轻寒摸着她的脸,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完了,就坐在萧桐床前不做声,陪着萧桐一块发呆。
好像她这几年做的那些事儿,也没什么能让萧桐信任的。
不洗澡,不换衣裳,爱钻墙角,没几天,萧桐身上就开始有味儿了,连护工都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俞轻寒寸步不离地守着萧桐,却好像什么也没闻到似的。
陈落接触过的病人多,比萧桐严重多的也见识过,尤其是遇到家人不管不问扔进医院的,身上的味儿更是大了去了,所以她走进病房时面色自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对萧桐做了一些常规检查询问,又问俞轻寒,萧桐是否每天按时吃药。
俞轻寒正低头替萧桐擦手脚,答了一句按时吃,就是没什么疗效,陈落道:“就是手上破了个口子,每天坚持擦药,那也得三四天才能好,何况是心上被捅了一刀呢?况且萧桐这一刀都不知被捅了多少年了,伤口流了这么多年的血,哪怕止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愈合了。”
俞轻寒一想也是,低着头跟陈落道了声谢,只说慢慢来吧,替萧桐擦干净脚丫子,塞回被子里,把洗脚水端去倒了,捶了捶僵硬的腰,顺手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陈落注意到她连手都没洗。
陈落打量了几下俞轻寒,感慨人变起来可真快,现在的俞轻寒,和陈落刚见到的那个俞轻寒,简直就像两个人。陈落好奇,既然俞轻寒这么在乎萧桐,怎么还能把人造成这样才给送到医院来。
陈落问:“假设萧桐一辈子就这样了呢?”
“不可能的!”俞轻寒脱口而出。
“比萧桐情况好得多的病人我也不是没见过,现在仍有来复诊的。好转的,有,可完全康复的,还真没几个。”陈落故意拿话刺俞轻寒,“这病可不是头疼脑热,吃点药就能好,就萧桐现在的病情,说实话,能恢复对外界的感知就已经算奇迹了。”
俞轻寒怔怔地拉着萧桐的手,也不知听没听进陈落的话。
陈落道:“萧桐的事,你还是不肯说?”
“陈医生,我以为医生应该对病人的隐/私有最起码的尊重。”
“可医生更该对症下药,治病救人。现在我连最起码的病症都无法知晓,对症下药,不过一句空谈。”
“我不认为这件事对萧桐的治疗会有什么好的影响。”
陈落早知不会这么容易,也不生气,只是点头赞同俞轻寒,“你说的对,能有什么影响?大不了让萧桐一辈子当个傻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