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玫瑰(71)
断裂的泥柱与碎砖向下砸落,两栋危楼摇摇欲坠,却又被它牵扯着保持住了一丝微妙的平衡。
很快,其余所有的黑藤都似受到了某种感召,纷纷朝向那只巨兽。
不可名状的巨兽发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身上零落覆盖的黑色鳞片忽然如花般绽开。
这一幕,柴悦宁曾经见过,地下城等待救援的那一夜,那只水母状的巨兽也曾如此绽开身上的“花朵”,那是用来汲取黑藤能量的存在。
她在研究所待得久了,自然听过一个说法。
在如今这个全新的异变生态下,一个物种所能进化到的最终形态,就是与地下城基地上方出现的那只巨兽相似的,能够生长出黑藤花状器官,并汲取黑藤能量为己用的形态。
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明显想要汲取这些黑藤的生命力。
柴悦宁呼吸凝滞了一瞬,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回身向着自己将褚辞扔下的那栋旧楼全速跑去。
下一秒,四周的大雾染上红紫色的微光,万般诡谲地流转于眼前这片朦胧的城市废墟。
黑藤的力量没有被巨兽汲取。
相反,那个庞然大物忽然挣扎着痛苦哀鸣了起来。
它身上那与黑藤相似,甚至可能本就属于黑藤的光芒,正一点一滴向外抽离,向着那株巨型的黑藤聚拢而去。
它开始想要逃离,巨大的身躯在这一刻却显得笨重无比。
无数疯长的藤枝无声无息将它缠缚,它们刺入那可怖的身体,贪婪汲取着那巨大身躯的每一寸血肉。
巨兽凄然哀嚎着坠向地面,跌落的瞬间,整片大地都为之一震。
它拼了命地挣扎,庞大到骇人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撕裂藤蔓,每次都似快要脱困而逃,最终却还是被那前赴后继的黑色藤蔓缠缚得动弹不得。
那个庞然大物死了,在这些黑藤的“蚕食”下,渐渐死去。
它失去了所有的光泽,身上黑藤花般的怪异器官也呈现枯萎之形。
黑藤之上原本暗淡的光流,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可见。
柴悦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五十多年来,一直被无数人类学者判定为毫无感染性和攻击力的黑藤,竟然杀死了一只如此庞大的巨兽。
她心有余悸地迈入那栋自己将褚辞丢下的大楼。
积满碎石与灰尘的破旧楼房中,不知何时已被黑藤彻底覆盖。
那只巨兽死后,这些黑藤安静下来了。
它们不再继续疯长,也没有对靠近之人进行攻击,只是静静地躺在破碎的地面,藏入破旧的管道,又或者穿透石壁,缠缚着断裂的钢筋。
黑色的藤条散发着妖异的紫、血色的红,不似往常那般暗淡。
柴悦宁眉心紧锁,一路向上赶去。
绝处逢生的她没有一丝欣喜。
她害怕刚才发生的一切,害怕自己又一次做错了决定,害怕回到她将褚辞扔下的地方时,只能看见一个为了保护她而彻底变异的怪物。
可这样的害怕,却又在她渐渐靠近那一层楼时,化作心底的决绝。
她顺着发光的藤蔓,一步步走向自己必将面对的一切。
重新回到那墙面破碎楼层的那一刻,柴悦宁不禁泛红了双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她看见无数藤条穿过地砖,穿透墙壁,顺着锈迹斑斑钢筋,延伸向四面八方。
这些黑藤,接连着十几层楼下的地底,接连着四周的楼层,接连着柴悦宁视线之中的每一株黑藤。
一朵朵艳红的黑藤花绽放在这阴郁的天地。
下沉的雾气染着属于黑藤的浅浅光晕,似云霞般萦绕在四周,仿佛她们从未离开那座悬空的城。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无数藤条裹挟着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近似人类的模糊轮廓,它如死物一般,安静躺在那残破的地面。
它就像是一株榕树的主干,向外延伸着自己盘根错节的根茎,恨不得扎根于这片废土。
“你要留在这里吗?”柴悦宁轻声问着。
她已无法确定眼前变异到这般模样的黑藤是否还能记得自己。
在发生异变前,它与地下城那只攻击性极强且能够汲取黑藤生命力的巨兽进行了融合实验。
它进化了,像人类学者说的一样,进化成为了异变生态中的最终形态。
它已经获取了每一只异兽都有的强大攻击性,或许它也已经拥有了每一只异兽都有的感染能力,或许它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它的四周,布满了错落的藤枝,藤枝之上如玫瑰般生长着锋利的尖刺,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即便如此,柴悦宁还是在短暂犹疑之后,缓步向前走去。
尖利的藤枝划破她的肌肤,鲜血滴落在藤身之上,缓缓绽开了血色的花朵。
恍惚间,她似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在她耳畔,在她心间。
用那最最平淡的口吻,低吟着那被默记于心的诗句。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你还记得我吗?”
她屈膝跪坐在它的旁侧,轻声试探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易博士没有骗我,如果人类的研究不是一无所获,或许你还记得。”
她说着,嘴角微扬,向前俯身些许,伸出双手,将那早已不似人形之物,轻搂入怀。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件事,反正你也救不了人类,如果当初我能没心没肺一点,只要自己活着就好,你是不是……也会自私一点,藏好所有秘密,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啊,你就像个傻瓜一样,谁对你一点点好,就以为自己遇不上更好的人了……”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她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我凭什么值得你这么做,我明明……”
一时间,所有话语都哽在了此处。
心底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也早模糊了视线。
——这个世上早就没有玫瑰了。
——为什么没有了?
——我小时候学到过,基地生物学家在三十多年前宣布,包括浮空城在内,人类手中最后一颗玫瑰花种培育失败了。
——世界那么大。说不准,真的还有呢。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柴悦宁苦涩地笑了:“要是你想留在这里,我就在这儿陪你……”
四周的藤蔓又一次动了起来,她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和退避,只是闭上双眼,如释重负般等待起了预料之中的死亡。
怀抱里的黑藤,是冰凉的,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
但却是她第一次,用尽全力去拥抱那个曾经来不及拥抱之人。
“你现在会感染人了吗?”她低声问着,“我会变得和你一样吗?我会忘记你吗?”
她想,她就死在这里了吧。
她死在这里,死在褚辞的手上,死在无人知晓的远方。
从此以后,人类的存续与她没有关系了,这个世界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至少,她陪着那个受困一生的女孩,自由行过了身而为人的旅途中,最后的那一程。
“要不……你还是把我吃了吧,像那些猎食人类的异兽一样,吃了我……”她无比平静地说着,近似请求,“我做你的养料,我活在你的身体里,就算人类不复存在,我也一直陪着你。”
如此,她便再也不会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再也不会让那个绝望的人,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孤苦。
清晨的风,拂过残破不堪的旧楼。
细瘦的藤枝,携着丝丝冰凉,触碰着柴悦宁的脸颊。
被她拥入怀中的藤根,于那一刻产生逆向异变。
一条又一条的黑藤褪去颜色,一寸一寸撕裂成无比纤细的丝丝缕缕,一部分缓缓汇聚出了属于人类的皮囊,一部分缠缚着那奶白的肌肤,化作残破的人类衣物。
身上的藤枝并未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