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人间(27)
不用测李明泽也知道他自己发着烧。
那天他看到了李鹤和邱悄悄,他没在那儿多看,转身回家收拾书包回学校。他没坐车,整个脑袋都是“嗡嗡”的,一路走回去的,走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晒得他一身是汗,教室里面空调很凉,他一下子就感觉头重脚轻。
他平时甚少生病,一旦生病就不得了。一整天的课都没有上,躺在宿舍里,邱昊给他带了饭堂的粥。他躺在床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想起小时候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裹着被子在床上,病怏怏的,李鹤不停地烧热水给他喝,发汗。李鹤也很急,烧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手,骂骂咧咧的。
烧到第二天,舍友建议他,不如请假回家休息一下,顺便去看看医生。高三了,每个人都很怕生病,李明泽心里明白,虽然不太愿意回家,也收拾了东西,向老师请了假回家,一路上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但他在巷子口一眼就见到了郭保志——因为他后脖子上的红色胎记。
李明泽没有回家,反而是顺着巷子,远远地跟着,看见郭保志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小孩,顺着台球厅后面的铁楼梯上了二楼。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愤怒,他浑身都是烫的,嘴唇上起了干皮,牙齿咬着撕掉了一点,尝到了铁锈味。
他还愣着,没一会儿,就见到了李鹤,领着个不认识的女的上楼了,然后就听到了成叔的话,刚才还浑身都烫,这下像是数九寒天一捧凉水浇下来,浑身都冷了。
“我看见了郭保志。”李明泽接着说道,“他抱着孩子。”
李鹤面无表情地扯起李明泽的校服,将体温计塞到他腋下,说道:“夹住。”
李明泽低头看着他,愣愣地说道:“我都听到了,你在帮他们卖孩子吗?”
“不是。”李鹤硬邦邦地说道。
“你很缺钱吗?”李明泽说着拿过自己的书包,粗暴地打开来,把里面的书倒了一地,从最里面拿出自己的钱包,打开,里面的钱全部倒在床上,“我存的钱全部给你......学费我可以自己交......”
李鹤大声说道:“不是!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你他妈把体温计夹好!”
李明泽愣愣地坐在一堆书和零钱中间,整张脸还是红扑扑的,眼睛也红,水汪汪,像找不着家的小狗,可怜巴巴,看得李鹤是又生气又气不起来,站起来,左右踱步,不知道怎么说,一回头发现李明泽还在愣愣地看着自己。
李鹤:“......”
他只好把事情都告诉他,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看上去像烧傻了,别烧成脑瘫了。
李鹤:“李小明,你得跟我道歉。”
“对不起。”李明泽从善如流,“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说过要马上告诉他我的,你骗人了。”他接着又轻轻地问道:“找到了之后怎么办,把我送走吗?”
李鹤烦躁地挠挠头,说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不是我把你送走,你可以自己决定。我看看你体温......操,快三十九了,去医院......”
“不要。”
李鹤:“不要什么?”
李明泽觉得自己如坠梦中,整个人都是飘的,听到的所有的话都像隔了一层,听不清楚,脑袋嗡嗡响,重得像灌了铅,唯一能听清楚的,是自己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声,血液飞速流动,发烫沸腾。
他说:“不要分开。”
“起来,去医院,”李鹤说,“不是分不分开的问题,你长大了,迟早得独立,你不可能一辈子和我一块儿懂吗?别坐着了!”
李明泽还是坐着没动,浑身发软,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但血液却持续沸腾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颗粒分明。
“可以的。”他说,“哥,我喜欢你。”
李鹤僵住了,愣了五秒,试图找回这个对话的逻辑,他说道:“对不起,骗人是我没做对,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了,起来,你得去医院。”
“哥,”李明泽说,“我喜欢你。”
太清晰了,这几个字,一个个地砸在李鹤耳朵里,但却让他茫然不懂。他傻了,去看李明泽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这或许是个低劣的、没有幽默感的玩笑,又或许是李明泽烧傻了脑子的结果。
李明泽脸上没有表情,眨眨眼,却有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哽咽着说:“哥,我爱你。”
第三十七章
一片寂静,房间里像被李明泽投下了一个炸弹,方圆百里之内,都炸得干干净净。
李明泽是病晕了。李鹤这么想着,扔给他一件薄外套让他穿上,拽着他去医院。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李鹤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李明泽是整个人都懵了,时不时吸吸鼻子,在公车的座位上都差点坐不住,一个劲往下滑。
他的脸是花的,泪痕干涸在脸上,李鹤抽了张纸巾给他,说:“擦擦脸。”
李明泽好像没听懂他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李鹤嫌弃地“啧”了一声,把纸巾抖开,胡乱地在李明泽的脸上擦了擦。到了医院,李鹤把他往医院的椅子上一摁,让他坐着,去挂了号,带他去看诊,医生开了一堆药,还开了三天的挂水。
李鹤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就像小时候他生病了一样,好像没有刚才烫了。李明泽整个人都像慢半拍,傻傻的,抬头去看李鹤,李鹤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赶忙收起手,喊护士来给他扎针。
李明泽小时候可娇气,怕扎针,但是脾气又倔,丝毫不要让人知道他怕痛,憋着眼泪还要装作无所谓。现在大概进步了一些,也可能是烧傻了,护士快准狠地扎针的时候,他不过是皱了皱眉,连鼻头也皱了皱。
护士姐姐见他还穿着校服,笑着问:“疼不疼?”
李明泽慢慢地摇摇头。
李鹤看了看时间,该吃午饭的时候了,他转身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回头一看,李明泽还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呆呆的,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
“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粥。”李鹤说道。
李明泽点点头。
李鹤匆匆从医院走出去,站在门外花坛旁边,原本想抽根烟,见来来往往都是病人就没点,只是叼着,脑子里来来回回咂摸李明泽说的话,想来想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用尽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经验也搞不明白。
李鹤把粥买回来了,李明泽一只手扎着针,李鹤帮他扶着碗,他用另一只手一点点舀着吃,吃完了,李鹤扔个垃圾的功夫,回过头来就见他靠着椅子睡着了。李鹤插着兜站在旁边,看着李明泽紧闭的眼,微皱的眉头,抿紧的嘴唇,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他这个优秀的脑袋瓜里面到底想的是什么内容。
一觉醒来,满满两大瓶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李明泽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坐直了,刚才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进他脑子里,他用没扎针的那只手捂着脸,简直想原地消失,羞愤欲死。他觉得自己简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头脑发热”,是真的头脑发热,发热到三十九度那种。
“干嘛?”李鹤问道,“想上厕所吗?”
他不问时还不觉得,他一问,李明泽就真的觉得自己想上厕所了,又吃了粥又挂了水,小腹涨涨的,愿望强烈。李明泽“嗯”了一声,自己撑着椅子站了起来,一手拿着吊瓶,李鹤赶忙站起来,接过他的吊瓶,说道:“我跟你去。”
很合理,挂水的输液管把他们俩连在一块儿,李明泽强行板着脸,硬着头皮往洗手间走。
洗手间里没人,李鹤怕回血,把输液瓶举高一些,站在李明泽后面。幸好穿的是小运动服,裤子是松紧带的,不用解纽扣拉拉链。李鹤听到他窸窸窣窣地弄,多口问了一句:“行吗?”
李明泽像被吓了一跳,大声说:“行!”
李鹤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尴尬起来,又搞不明白到底哪里尴尬了,只好沉默地等着,一旦沉默下来,狭小的无人的洗手间就安静得不行,淅淅沥沥的声音让李明泽尴尬得屏住呼吸。李鹤目光死死地盯着洗手间的门上一块陈年的污渍,感觉那么一点点的时间漫长得像两个小时。
李明泽整好了裤子,整张脸比刚才烧得厉害的时候还烫,小声说:“好了。”
“走走走,”李鹤匆匆说道,“厕所臭死了......”
两人又沉默了,李鹤去叫护士来拔针,领着李明泽回家去,一切都很正常,李明泽说过的胡话就像写下的铅笔字,被李鹤一把擦掉了,假装无事发生。
“我跟你老师讲了,在家休息几天挂完水再回去。”李鹤说。
李明泽:“嗯,知道了。”
然后又是沉默。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有如实体,横亘在两个人中间,李明泽原本以为自己在暗恋的荆棘路上艰难跋涉,现在拐了个弯,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白,没有荆棘但也没有鲜花,只有让人茫然的空白。
他不知道李鹤听明白了没有,甚至不知道李鹤听到了没有。像一个准备被凌迟的罪犯,刀架在脖子上,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还不如给个痛快。
“哥,”他说,“我之前说的......”
李鹤把医院领回来的药堆在桌子上,一盒一盒地看,把饭前要吃的挑出来,分好类,头也不抬,故作轻松地说:“知道了,哥哥也爱你......生个病这么娇气......”
李明泽:“......”
这和他要的爱不是同一种爱,他能听出其中的敷衍和粉饰太平,他生气了,一把抓走李鹤手里还在看的药盒,拍在桌子上,说道:“不一样。”
李鹤抬起头来,一脸平静,认真地说道:“有什么不一样,我是你哥,我养了你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