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惊掠琵琶声(2)
青年微偏了下脑袋,眼中隐着玩味的笑意,像是听了什么有趣又值得思考的话。
“刚刚以为?那现在呢?觉得我不专业了?”
不是个多严肃的人。
听出来这轻微的玩笑意味,孟新堂的笑容更开,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当然不是,不过您刚刚不是说值大夜么?”他的视线向下,落在青年过分好看的手上,“所以我猜,您或许是医生。”
或许还是外科的。
这回青年笑出了声音,还弓身将怀里的琴小心地放在了石桌上。他摇着脑袋笑道:“您挺聪慧。”
一旁的一个大爷收好了二胡,跟青年打招呼:“不走啊,我先走了啊。”
“哎,”青年回身,朝他招招手,“您先走。”
这回树下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面对面了这么久,孟新堂才刚刚分出神来,留意眼前人的脸。倒不是多惊艳的长相,但干干净净,棱角分明,看着舒服,想接近。
“我的确是医生,琵琶只是个爱好,承蒙您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孟新堂抿了抿唇,终是诚实地说:“很喜欢。”
青年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时间不短,让孟新堂觉得这人已经将他看了个透。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青年笑着说。
孟新堂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自知失礼,他多少有些尴尬,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您看我,都忘了自报家门。我的名字是孟新堂,新旧的新,庙堂的堂,若不介意的话,希望和您交个朋友。”
孟新堂伸出了手,定定地瞧着青年。
青年刚伸出手,却又马上改了路线。
“哎,忘了,我这还戴着指甲呢,抱歉。”
“没关系。”孟新堂看了一眼,半空中的手没动,“我的荣幸。”
青年便笑着握住了他。
孟新堂感受到了一点不同的触感,是缠着指甲的胶布。胶布接近于肤色,质地看上去和医用胶布差不多。他第一次见,在青年收回手的时候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沈识檐,第一医院胸外科的医生。”
同样是自我介绍,但比他更详尽。孟新堂想了想,补充道:“我是个工程师,做的是导弹,弹道导弹。”
这句话,让沈识檐挑了眉梢。
“好像……有点厉害。”
孟新堂摇摇头:“只是听着厉害。”
“这种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
沈识檐边同孟新堂说着话边摘着指甲,孟新堂低头看着,看他灵巧地翻着手指将胶带解开,从大拇指开始,将指甲上的胶布抻平,叠在一起,最后又一对折,有胶的一面粘在一起,指甲便成了一小团。
“您是来喝茶的?”
“嗯,不过我不懂茶,朋友开的茶馆,过来叙叙旧。”
沈识檐笑了两声,为他的坦诚。
“这茶馆里的茶确实不错,要不是工作忙,我大概会天天泡在里面。”
他拎起旁边的琴袋,从前面的小兜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子,红色心形的。清脆的一声响,指甲便进了小盒子里。
他将小盒子重新装回去,百宝箱般地,又摸出了一副圆形的金边眼镜。
在孟新堂有些诧异的目光中,他将眼镜架到了鼻梁上。头顶的树冠很茂,漏下来的光很少,可恰巧有那么一缕,化成一个金色的光点,顺着他的眼镜框溜了一圈,停在了圆形的最高处。
戴上眼镜的沈识檐斯文又不沉闷。孟新堂从没想过,他会同时用“少年”和“老成”形容一个人。
很奇妙,也很动人。
“新堂!嘛呢?”
孟新堂刚要说话,却被这突然的闯入打断。他回身,看见魏启明正朝他走过来。
“哎?你们俩认识啊?”
“刚认识,”孟新堂从这话里听出了点别的信息,“怎么,你们认识?”
魏启明哈哈地笑:“我不是闲着没事总出来跟大爷们聊天么,他老混在一堆大爷里,一来二去就熟了。得,既然你们也认识了,一块坐会儿吧,正好该吃午饭了,我让他们弄点面条。”
孟新堂自然是十分乐意,连连应和了两声。
沈识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说道:“成,我先把琴搁回家,再回来找你们。”
“得嘞。”
直到沈识檐拎着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孟新堂还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
“嘿,”魏启明碰了他一下,瞥眼,“还看什么呢?”
孟新堂笑了笑,没说话。
魏启明招呼着他进去,孟新堂却说:“你先去,我抽根烟。”
“啧,我怎么看你现在抽得这么凶,你现在一天几根啊?”
孟新堂正好刚把烟盒掏出来,他用食指挑开盖子,亮给魏启明看:“昨天打开的。”
还剩三支。
魏启明噎了一下,颇为认真地问:“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忍不住啊。”孟新堂夹出一支烟,点了火。他冲魏启明抬了抬下巴:“你先进去,我抽完进去。”
魏启明又“啧”了一声:“你可少抽点吧,现在看你抽烟我都害怕。”
“不至于。”孟新堂嗤笑。
反正劝也劝不住,魏启明也不管他了,又嘟囔了两句便转了身。
孟新堂抽完一根,沈识檐还没回来。他把烟盒掀开,盖上,将这动作重复了好多遍以后,又抻出一根烟来。掂了掂已经空得只剩一根烟在左右摇摆的烟盒,孟新堂不得不承认,最近确实抽得凶了。
凶也没办法,他朝着高处吐了口烟气,眼前糊了一片。
“我看您好像挺爱抽烟的。”再回来的沈识檐,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同于回答魏启明时的随意,孟新堂这回停下来,用夹着烟的手轻抹了下鼻子,解释道:“平时累了就抽,抽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他递出烟盒,问:“来一根吗?”
沈识檐的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淡笑着摇头:“我对这个倒不热衷。”
孟新堂很快就将烟摁灭,半根烟就这么被投进了垃圾桶。
“嗯?”沈识檐奇怪,“不抽了?”
“嗯,走吧。”
说完,孟新堂迈开步子走到沈识檐前面,到了门口,抬手掀开了竹帘等他进去。
大堂里,魏启明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一个小伙在旁边站着,听他布置着菜。
桌上凉了的茶已经被撤走,不过许是因为生意太好,那摊水还未被擦掉。孟新堂本欲自己坐在那个位置,未料沈识檐已经先他一步,坐了下去。他忙请过堂的小哥拿块抹布过来。
“识檐,你要什么卤?”魏启明隔着桌子问。
“我不挑,都可以。”
“那就都来西红柿鸡蛋吧,再弄点炸酱。”
沈识檐忽然插嘴道:“不过你这是个清茶馆吧,咱这么在这吃饭合适么?”
魏启明笑得很不正经,还冲一旁的小哥打了个眼色。小哥微一颔首,从柜台那里拿了个立牌过来,戳在了桌子上。
“老板及朋友专享。”
沈识檐歪着身子看了一眼,立马笑出了声,连连点头:“魏老板很厉害。”
孟新堂早就习惯了魏启明的无厘头,没空搭理他。他问沈识檐:“识檐,是哪两个字?”
沈识檐侧头看向他,笑了笑,继而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被孟新堂洒在桌子上的那一小摊水。湿润的手指在桌子上起起落落,两个字便落了出来。
识檐。
让人看得发怔。
孟新堂只觉得这人一举一动都有别样的味道,连低眉垂眸落成这两个字的时候,都兀自成画。
第三章
孟新堂最近几乎天天来茶馆报到,比魏启明这个老板还勤快。魏启明越来越纳闷,这个人怎么就突然闲成这样了,跟失业了似的。他也是很不容易,追问了好几天才从孟新堂这张嘴里撬出句有点信息的话。
“有位前辈出了些事情,正在处理,所有人接受审查,短期内都不会再负责任何研究工作。”
“接受审查?”
魏启明听得惊愕,他是知道孟新堂在大概研究什么,不过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他犹豫了一会儿,探过头去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孟新堂抬头,透过镜片看了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又重新低头看报纸。
“敏感事件,不说为妙。”
毕竟是涉及机密,魏启明不想被请去喝茶,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追了句:“那你没事吧?”
孟新堂摇摇头,拿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下,落了第一剪。
“我已经被审查完了,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得,”魏启明缩回了肩膀,喝了口茶,“别的我也不懂,你没事就行。”他又偏了偏头,看着对方手里那不可思议的东西,扁了扁嘴问道,“大哥,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剪报这种事,是我爷爷那一辈儿的爱好好么?”
孟新堂轻笑一声,挑了他一眼:“那还不快点叫人?”
“滚滚滚。”
读完今天的报纸,将想要留存的内容都工工整整地贴在了自己的剪报本子上,孟新堂才舒了口气,整理好桌子上的物件。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大致估摸了一下时间,便要离开。魏启明留他吃饭,孟新堂拒了。
“新初要过来,回去给她做饭。”
孟新堂拿好东西往外走,下了楼,不自主地往侧门瞥了一眼。那天的一顿饭相谈甚欢,但他连着来了这么多天,都没再碰见沈识檐。
将剪报本换了只手,他抬腿朝侧门走过去。倒也没抱太大希望,只不过是想着碰碰运气,可大概真的是有缘,偏该相逢,掀开帘子,孟新堂竟然真的看见了他。
这回外头没人唱戏,沈识檐一个人蹲在墙根那条窄窄的阴凉里,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眯着眼睛,目光飘在远处的砖檐屋瓦上,身上的衣服有些皱,人也不太精神的样子。
孟新堂立马叫了他一声,沈识檐转头看过来,逆着光看向他。他便朝他走去。
“刚下班吗?”
“嗯,”沈识檐笑了笑,食指微动,弹了弹烟灰。
“你看上去很累。”
离近了,他脸上的倦意便显得更加明显,眼底有红血丝,黑眼圈已经跟眼一般大,嘴边有隐隐的青印,是刚冒头的胡子根。手里的烟送到嘴里,干燥暴皮的嘴唇抿在烟头上,引得那支烟微微一颤。
“昨晚有两个病人情况都不好,半夜还送来一个出车祸病危的,一晚上没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