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哭别噎着(16)
……
第二天,林沛然久违的赖床,郑文轩都要出门上班了他也没起来。郑文轩以为他还是不舒服,也就没叫醒他,让他好好休息。
门阖上的时候,床上的林沛然就睁开了眼睛。
他磨磨蹭蹭翻出药来,乱七八糟塞了一把,又回被子里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点了,才换掉睡衣出门。
上次坐诊的老中医不在,接待他的是个中年大夫,大约是老中医的门生之类,谢了顶的脑壳看上去有点萧疏。林沛然盯着他的脑袋,就觉得有点莫名的好笑,心情也跟着轻松许多。
他前面走出去的是个有些面熟的女人,通红的眼眶里盛着浓重的悲伤,林沛然目送她出去的时候,她礼貌性地冲林沛然点了点头。
林沛然这才想起,上次他来看病,等候的椅子上就坐着她。那时她身边还有个坐轮椅的男人。因为林沛然是一个人杵在肿瘤科门口,所以那天他们总是偷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女人看上去比上次见她的时候苍老了快二十岁,难怪他第一眼没能认出来。
大概是以为林沛然和她认识,那秃头的大夫随口问道:“病友?熟人?”
林沛然摇头,“月初见过一面。”
大夫“哦”了一声,跟他说,“别放心上。医院里什么事儿都有,看习惯了就好。她老公也就这个月突然恶化的,捞不回来了。人活着还是要看开些,病人不在了,活着的人难受也就这几天,收拾完心情还是得各活各的。”
他可能觉得自己说了些不大合适的话,冲林沛然笑了笑,模样有点滑稽,“不过你们年轻人底子好,未来还长着呢。”
林沛然淡淡回了个笑容,“嗯。”
间歇性的发烧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只是出于谨慎,才来确认自己的情况。到了他这种地步,每天活着的日子都要掰着指头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恶化。
林沛然早已把脑癌每个阶段的表现熟记于心,以随时计算自己的“余额”。
在半年多前,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没有一年了,但还不是靠着一个忍字拖住了膨胀的肿瘤。
没有继续变大,就等于给有限的存活时间续上了命,林沛然觉得自己每多续上一天,都是赚的。
所以他看到那个独行的女人,其实脑子里也只是冷静到平淡地刷过了一条:原来最后一个月,会发展得这么快啊。
医生给他换了新的药方,说等感冒好些了再来换药。马上天就要进暑热了,方子也需要跟着变。一年四季,按着季节换着吃,一个药方只吃二十付,一年八十付药。
林沛然难得认真听着,记在心里。然后出神想,这样的药方不知道能不能吃够一轮圆满。
他这次学乖了,在药房让人煎好了药,封成一小袋一小袋的便利包,沉甸甸拎着一袋子提溜回去。
到家的时候还早,他无事可做,就打开电脑随便记点灵感下来。
郑文轩的开机密码让他一阵愉悦,虽然只是很简单字符串,却总让林沛然觉得,它就是自己所想的那种意义。
桌面干净得出奇,简单的游戏壁纸上,除了回收站、我的电脑、企鹅、浏览器,就只有一个“桌面”文件夹、某林沛然不认得的专业软件,和一个名为“记录”的txt文件。
郑文轩桌面上只放最常用的东西,其他娱乐性和不怎么用的软件,都被他塞在那个名为“桌面”的汇总文件夹里。
林沛然突然有点好奇,他那txt里记了些什么。
他没有窥探人隐私的习惯,但一个大小只有几kb的txt,还不是重要的word文档,实在不像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
林沛然鬼使神差打开了它。
里面是十几排莫名其妙的数字,他根本看不懂,每一串数字都是二十位,像是日期开头的,从2015开始,一直到2017,也不像是手机号码。
林沛然下意识以为,这可能是什么重要订单之类的编号。
他随手关掉它,打开Cubase,发现里面没有他惯用的某个音源,就想去自己网盘的备份音色库里下载来装一个。
浏览器的窗口打开的时候,历史访问页面的快捷链接上,一栏案件进度查询的标签,让林沛然怔愣着停下了鼠标的动作。
他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点开了那个页面。
那是本地公安局的官方网址,在里面输入案件编号和查询密码,就可以看到案件的最新进展。
林沛然一瞬间意识到,那些二十位的数字,是郑文轩在报警。
他不知道郑文轩为什么报了这么多次警。
*
『2018年5月某日。
中药很苦,很难吃。头痛很痛,很折磨。
有时疼起来生无可恋,就想要不这么死了算了吧,又会矛盾退缩,说再活一天,就一天,再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
可他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害我想死的时候都放心不下,还要白白在人世里残忍地受苦。』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新封面~表白神仙美工!
捉虫完毕放心食用=v=!
第十六章
六月不声不响地来了,微末的风伴着不知疲倦的聒聒虫鸣,一点一点撩动着阳台上不肯安分的风铃。太过热烈的阳光将地面附近的空气都烤得扭曲起来,唯有窗外晃动的参差树影能驱散些许暑意。
日光从繁茂的绿叶之间疏漏下来的时候,风铃透明的小圆影子和它们一起映在阳台的地板上,安静的房间顿时像盛满了水波,粼粼地生光。
现在还不到B市最热的时候,等到了七八月份,才是太阳真正发挥炽热的舞台,等那时,只要在空调房里往外看上一眼,就会打消人所有想要出行的念头。
林沛然现在就已经不想出门了,他把工作室的设备背了过来,一切工作都在他和郑文轩的家里搞定。
距离上次半夜被郑文轩逮个正着已经有些时候,郑文轩见他没几天看起来就像没事儿人了,总算放下了心。他工作繁忙,虽然多有好奇,却终究没多问,算是被林沛然糊弄了过去。
林沛然其实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仿佛陷入更深的不安。
他发现了郑文轩的“秘密”,但仍装作全然不知。
他明白,光知道案件编号是没用的,只有有查询密码的人,才能看到案件的详情。
他空对着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什么也做不了。
林沛然意识到,郑文轩真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但郑文轩……不肯让他插足。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的力气都没处使。
暑热加重了令人烦闷的不踏实感,他强迫自己赶紧忘掉那些太过糟糕的推测,好好珍惜眼前得来不易的快乐和温柔,可是,那一串黑白醒目的数字,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在他脑中徘徊,时时令他提心吊胆。
他不想逼迫郑文轩不情不愿的“招供”,所以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瓦解他的防备,让他身上的包袱不要那么重——起码在家里,在他回家的时候,能卸下片刻的重担,留出哪怕一刻放松的表情。
仅是如此,林沛然都会觉得满足,会有隐隐自豪的成就感。
可他还是无法避免的,下意识去留心郑文轩的每个细节表现,以至于被迫察觉到了一件让他难过的事。
郑文轩……可能有女朋友。
只是脑子里想到这么一句话,就几乎令他丢盔卸甲。
郑文轩每天下班后都会接到某个电话,林沛然观察了许久,知道那是贝佳打来的。郑文轩有时候会当着他的面直接挂掉,有时候又好像不敢不接。
林沛然知道这样的电话,绝不该归属于“公务”或者“同事”的范畴。
他甚至有一次,看到郑文轩微信消息上弹出一行『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郑文轩收得太快,神色间带着仓皇掩饰的尴尬和紧张。林沛然于是故意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笑着说,让你低头族,被我吓着了吧?
……
……他心里难受。
他不知道郑文轩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也不愿意怀疑郑文轩对他的感情,可他害怕得快窒息了,唯恐眼前的美梦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
时间把人变得太复杂,他不肯质疑郑文轩的为人,却也无法断定,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爱着的那个人,是否还是记忆里那个披着一身阳光的简单少年。
郑文轩和自己分开五年,哪怕中间分分合合,毕竟异地了这么久……他在郑文轩眼中,究竟是怎样的呢?他的存在,有重要到让郑文轩五年都割舍不下、不开始新的恋情吗?
林沛然不敢赌。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太高估了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只会落得狼狈难看、颜面无存。
他已经一点一点、将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曾经的他以为郑文轩的世界都围着他转,他摔得惨极了;现在,他再也不敢轻易拾起不知是自恋还是自欺的自信。
如果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郑文轩交了女朋友,并出于不愿张扬等等原因,将脱单的秘密掩藏了起来,那么他的朋友们不知道他的恋情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现在在郑文轩外调时“趁虚而入”、和他“复合”的自己……
林沛然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
他不想做谁的三,也不想成为谁的故事里藕断丝连、斩不断理还乱的前任,更不想失而复得的二人世界突然变成猝不及防的三人纠葛。
若在从前,他会仗着郑文轩对他的宠爱,气势汹汹向他问个清楚,以分手或是不搭理他做威胁,直到他肯跟乱七八糟的人断个干净为止。可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骄纵的幼稚鬼,也早就没了可恃之宠。
原来,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的时候,根本不会轻易把分离挂在嘴边。别说威胁了,这样的话就是想一想,都会扯得心口生疼,何况将它说出口。
林沛然心情复杂。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郑文轩教会了他怎么爱人,却没教他应该怎么面对背叛。
他决定先和郑文轩保持距离。
他不再放肆恬不知耻的亲近,又怕郑文轩察觉端倪,不敢将态度做得太刻意。郑文轩屡屡被他拒绝,困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好几次欲言又止,眼神委屈。
林沛然一看到他茫然又落寞的神情,就会瞬间心软,心再也狠不下去。
他哪舍得见郑文轩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好一次次在心底叹气,做出妥协的回应,以温柔和包容,深埋住那些疯狂涌上心头的酸涩,反倒显得像是欲拒还迎。
林沛然恼恨着这样的自己,却不知如何才能改变现状。
窗外又在下雨,滴滴答答,恍若情人之间缠绵的呢喃,一声一声,敲进心底晕开微凉的清寒,仿佛听着就能让人头脑清醒,又越听、越陷在雨中,不知此身为谁,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