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73)
单於蜚显然是动了怒,但这样的怒气似乎与他是谁无关,单纯是因为有人擅自来到这栋筒子楼。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单於蜚不是将他当做陌生人,而是他真的成了陌生人。
单於蜚忘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
他瞳孔猝然收紧,心脏尖锐地痛起来。
从未听说过明氏的单先生有过任何记忆问题,明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单於蜚身为掌权人,脑力绝不会有障碍。
三年前,单於蜚一举取代明靖琛,以退休之名软禁明靖琛,又将明漱昇送入精神病院,这一系列的举动,都说明单於蜚没有忘记过往。
单於蜚什么都没有忘,唯独忘了他。
明漱昇罪大恶极,虎毒食子,明靖琛处心积虑扶持傀儡,单於蜚通通记得。
只是忘了他。
因为他给予的伤害,胜过无数。
别的伤害单於蜚尚且能够承受、消化,最终踩在脚下。唯有他给予的,单於蜚只能靠刻意剖去那部分记忆,才能放下。
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让你遍体鳞伤,所以你把我从你的记忆里赶了出来,对吗?
心海俱震,他望着单於蜚,试图在对方黑沉的眸子里找到答案。
单於蜚冷冷地重复:“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他脑子终于转快了一些,理解到单於蜚为什么会这么问。
商界里,单於蜚的身世不算秘密。
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异姓继承人是明靖琛从外面接回来的,早年吃过不少苦头,在城市边缘地带的摩托厂当过好几年工人。
今日,洛氏在与“昭万科技”的竞争中失败,而“昭万”取得了明氏旗下“盛合基金”的融资。
他出现在摩托厂,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得到了“单先生会去摩托厂”的情报,赶来争取最后的机会。
他周身发麻,扯动唇角,轻声道:“我,我来碰个运气。”
单於蜚眉心皱得更深。
“今天是您的生日。”他强撑着,“听说您以前在这里生活过,我想万一能碰到您……”
单於蜚打断:“谁让你来的?”
他当然明白自己这现编的谎言骗不过单於蜚,但单於蜚的反应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测。
单於蜚,是真的记不得他。
“没有谁。”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为了显得恳切,还继续道:“单先生,洛氏需要这个项目,我也是没有办法。”
单於蜚松开他,像领地被侵犯的野兽,目光极寒,“滚。”
洛昙深难得回到楠杏别墅区。
这处房产当时是记在他名下,所以三年前的风波里没有被出售。
他匆匆跑去自己的房间,慌里慌张将照片和玩具全部翻了出来。
不久前在摩托厂家属区,他心里乱到了极点,一些反应出自本能,现在静下来思考,明白单於蜚一定会调查他。
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查他过往的一切经历。
单於蜚把他忘了,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到他们曾经交往过的事。
他盯着早已泛黄的照片,感到血液在身体里乱窜。
单於蜚忘记他这个事实让他无比难受。
并非是因为“忘记”这个结果,而是“忘记”的起因。
是有多痛,才会遗忘。
什么时候遗忘的?
突然就忘了,还是利用过什么干预手段?
刚分手的那段日子,他度日如年,不敢打听单於蜚的情况,也不敢想单於蜚的心境。后来单枪匹马去G国打拼,劳累与压力渐渐将想念冲淡。
没有想过,或者不愿意去想,单於蜚心理、精神曾经因他遭到什么程度的重创。
竟然到了“只有遗忘才是解脱”的地步。
他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上,不禁想,往后该怎么办呢?
单於蜚终于忘记了他,他却再一次闯入单於蜚的生活。
以一种可笑、可耻、可恨,又可怜的姿势。
“先生,您的行踪绝无泄露的可能。”在得知洛昙深时机正好出现在摩托厂家属区时,秦轩文也颇感震惊,立即展开调查,却一无所获。
单於蜚冷着脸,“是吗?”
“我会继续查。”难得见单於蜚动怒,秦轩文背上渗出冷汗,“先生,是否需要我安排人手,彻底查一查洛先生?”
单於蜚站在窗边,看着璀璨的夜色,眉间涌起几分戾气。
洛昙深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如此明显的负面情绪。
在慈善会上看到洛昙深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不舒服,而秦轩文却说,洛昙深比慈善会上的其他“新贵”都更加优秀、引人注目。
甚至认为他会多看洛昙深一眼。
他倒也承认,洛昙深在外表、礼仪上没有值得挑剔的地方,早年离家创业也称得上有魄力。
可他毫无理由地觉得这人不值得信赖。
这种情绪于他而言十分稀罕。这些年下来,他从不凭一时情绪、个人喜好判断一个人。
洛昙深却成了他的“例外”。
他没由来地厌烦洛昙深。那天早晨在栩兰酒店遇到,其实他完全可以捎对方一程,但洛昙深那种病怏怏的模样激起了他的不快。
这大约就是没有眼缘。
“查吧。”他沉默很久,最后道:“不要安排给别人,你亲自去查。”
洛昙深离开原城,回到G国。
虽然接过了洛氏的担子,但他科技公司的根还在G国。实验室最近进入一个项目的研发关键期,他身为老板,必须回实验室一趟。
自从在摩托厂与单於蜚相遇,他心里就再未平静过。
这些年似乎已经淡去的愧疚再次翻涌,想知道单於蜚的记忆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无从查起。
而单於蜚查他倒是很容易。
他突然不想单於蜚想起他。
一旦想起,那就等于过去的伤害重头再来。
“洛先生!”辛勤是实验室的工程师,才二十多岁,虽然生在G国长在G国,中文却相当流利,“这么久不回来看我们,怎么一回来就愁眉苦脸啊?”
他笑了笑,递给辛勤一块糖。
实验室禁烟,很多工程师都有随身带糖的习惯。
“开心点嘛,我们一定出成果。”辛勤说:“人工智能我们的优势很大的。”
秦轩文不愧是单於蜚最得力的一位助理,不到三天,就准备好了“答卷”。
不过面对单於蜚冷淡的目光,他却有些难以开口。
因为“答卷”里的内容实在是令他惊讶。
“说。”单於蜚道。
“先生。”秦轩文清了清嗓子,“我先问您一个问题。”
单於蜚挑起眉,“嗯?”
“您以前真的不认识洛先生?”
“慈善会上第一次见面。”
秦轩文深吸一口气,“那调查结果也许会让您感到诧异。”
单於蜚靠进椅背里,眯起双眼。
“七年前,您与洛先生,似乎有过一段关系。”秦轩文说:“也许您,记不得他了。”
第89章
单於蜚坐在靠椅里,背对办公桌,脚下的城市是一片光海,他的四周却没有光亮。
——洛昙深。
记忆里搜索不到这个人,但事实却是,七年前,他与这位洛氏少爷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
他勾起唇角,冷然地笑了笑。
三次相遇——慈善会、栩兰酒店、摩托厂,洛昙深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而他对洛昙深亦抱有莫名其妙的厌烦。
现在一切似乎找到了根源。
他曾经在洛氏旗下的鉴枢酒店工作——这是有记忆的。洛昙深热衷享乐,游戏人生,有过数不清的平民情人,最后轮到他。
大约,洛昙深好的就是“贫穷低微”这一口。
而当新鲜感过去,洛昙深厌倦了,他便成为被抛弃、被玩弄的平民情人之一。
此后,生活的巨震突然杀到,洛昙深在玩够了之后与贺家联姻。
至于后来怎么又没能成婚,这兴许是另一桩豪门密辛。
他摩挲着下巴,心口渐渐泛起寒意。
没想到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段始乱终弃的故事。
他闭眼沉思,确定是真的想不起当初的任何细节。
但心头那种没有由来的厌恶又间接证明,这个故事确实发生过。
洛昙深甚至知道他曾经的居所。
常年生活在暴力阴影下,勉强生活下去已经耗尽了精力。他没有朋友,更不会随便带人到家里来。
而洛昙深显然跟他去过摩托厂的家。
那时,他一定很喜欢洛昙深吧?
否则没有理由带洛昙深回家。
可洛昙深只是玩玩而已。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在夜色之下,光海之上踱步。
遗忘,是因为被伤得太深。
七年前的自己只有二十、二十一岁,与爷爷相依为命,感情经历一片空白,还真是容易被戏弄的年纪。
洛昙深的感情史是一笔烂账,秦轩文甚至找到了洛昙深被一位情人控诉的视频。
这位情人叫“平征”,他依稀还能想起来。
想必当初的自己,也和平征一样。
突然,他记起萧笙宁说的话——也许只有和喜欢的人做,你才会高兴。
他轻嗤一声,竟有些好奇。
好奇自己二十出头时居然喜欢过一个人。
好奇自己居然被伤害过,以至于选择性忘了这个人。
好奇“喜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好奇和洛昙深做的时候,是否体会到了“高兴”这种心情。
秦轩文方才很谨慎,甚至有些战战兢兢,生怕点燃他的怒火。
但他并没有丝毫愤怒的感觉。
虽然被人玩弄的确是件丢人的事,但今时今日,这样的小事早已不足以左右他的情绪。
于他而言,好奇远多过愤怒。
明漱昇的疯狂都没能让他选择性遗忘,明靖琛的控制亦没让他精神出现任何问题。
这位洛家少爷倒是做到了。
自己二十一岁时,是有多喜欢这四处留情的少爷呢?
他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忽又想起洛昙深在摩托厂家属区被自己拉住手臂时浑身发抖、眼含泪水的模样。
是因为害怕吗?
害怕到那种地步了?
这倒也正常。
洛氏已经没落,而他今非昔比,洛昙深现在既有求于他,又怕他拿过去的事发难、报复,所以每一次见到他,都那么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