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30)
冬天的水冰得蚀骨,他却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让被挑起的灼热尽快冷下去。
洛昙深不像他那么爱自虐,独自坐在矮榻上冷静片刻,却也有些怅然。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放弃单於蜚。天下“猎物”那么多,不愁物色不到下一个。
但昨天那个出乎意料的相遇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单於蜚再一次在他最失落的时候出现,而他一消沉就控制不住情绪,就想被人陪着被人惯着,就自然而然流露出依赖与柔软。
他非要去单家过夜,然后一切失去控制。
单於蜚用手帮他,还让他躺在怀里睡了一宿。
现在,他也帮了单於蜚。
他叹气,双手插入发间,半是懊恼,半是兴奋。
将将明白,单於蜚确实是无可比拟的“猎物”,仅仅是有了最浅显的肢体接触,就让他亢奋至此。
单於蜚的反应也刺激着他——“爽”这种话都得一逼再逼才说得出口。
那往后呢,继续逼迫,单於蜚还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而且单於蜚看似冷漠,其实一步一步让着他。他自诩“狩猎”高手,又怎会感觉不到。
他挺想知道,单於蜚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可若是继续下去,之前的忍耐与逃避就等于白费了,他绕了一大圈,还是与单於蜚凑到了一块儿。
离开废弃车间时,他想,要不就不管了,顺其自然,将来怎么样,等到了将来再说。
林修翰急匆匆地闯进办公室,“少爷,您去找周谨川了?”
洛昙深正在看一份文件,头都没抬,“嗯。”
“您在医院晕倒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林修翰又急又愧。
洛昙深好笑,“我都晕倒了,还怎么告诉你?用神识吗?你别咒我啊,那叫灵魂出窍。”
林修翰松一口气,“您都能和我开玩笑了,看来已经没事了。”
“有事我就不坐在这儿了。”洛昙深不想提周谨川,但林修翰突然得知他在医院晕倒的事,必然是又去过市九院。林修翰会去市九院,说不定是周家出了事。
“周谨川情况不对?”他问。
“周谨川能有什么不对,横竖就那样了。”林修翰说,“卢鸣敏凌晨病逝了。”
洛昙深僵了一瞬,随后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行,我知道了。”
林修翰等了一会儿,试探着唤,“少爷?”
“没别的事你就出去吧。”洛昙深看着窗外的一片繁华,眼中有些失焦。
林修翰摸不透他的心思,离开时无声地带上门。
冬天是萧条的季节,但城市的商业中心永远是热闹的,可这些热闹被厚重的玻璃隔绝,一星半点也传不到洛昙深耳边。
他抬起手,轻轻贴在玻璃上。
卢鸣敏这个名字,打从十六岁起,就烙在他的记忆里。卢鸣敏、周谨川——他们就像一对瘤子,盘踞在他脑中,即便在国外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这两枚瘤子也没能被挖去。
他有多爱哥哥,就有多恨这对瘤子。
如今瘤子之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却并没有狂喜的感觉,只觉得胸中空空荡荡。
原来卢鸣敏死了,也不会带给他欢乐。
那么以后,周谨川死了,或者生不如死,或许仍旧不会给予他多少快乐。
这个世界上,乐趣真的很少,他曾以为目睹仇人遭罪算一个,现在才知道算不上。
能够轻易挑起他情绪的人,数来数去,似乎只有一个单於蜚。
他握起拳头,砸了砸前额,矛盾像蔓藤一般在肺腑间蔓延。
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是厨娘周姨。他接起来,语气平静地喊了“周姨”,之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挂断电话后将手机“啪”一声扔在桌上。
洛家的长辈说很久没团聚过了,希望他能回家吃顿饭。
他干笑,生在那个家,长在那个家,那些长辈此时叫他回去,他太清楚是因为什么。
他们在意的永远只有洛家的体面。
倒扣着的手机再一次震动,他没心情接,一看却是安玉心。
“洛少。”安玉心说:“我快过生日了,不是整生,所以只想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你,你有空来坐坐吗?”
第43章
洛家宅子坐落在江边,背后是一整片私人山林。
但这些年除了早已不管事的洛老爷子,宅子里就只剩下一帮佣人。
洛昙深挑了辆最不显眼的车,穿的是正式场合才穿的板正西装,从头黑到脚,连套在外面的羊毛大衣也是黑色的,停好车之后,还从后备厢翻出一柄漆黑的伞——看上去不像是回家见长辈,倒像是去参加葬礼。
洛运承与何香梓比他到得早,一人在书房与洛老爷子聊些生意上的事,一人摆着洛家主母的架子,视察佣人们的工作。
洛昙深刚一下车,就有人喜气洋洋地喊:“少爷回来了!”
他轻嗤一声,冷着脸朝庭院里走去。
这个家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喜气了,连笑声都极少听到。洛老爷子常年板着一张脸,即便是小时候,洛昙深也从未见他笑过。洛运承比洛老爷子更加冷漠,眼中只有生意、利益,家人被排在最没有分量的末尾,洛宵聿去世的时候,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何香梓倒是有些人气儿——如果人气儿可以指代“弯酸刻薄”的话。
洛昙深由外祖父外祖母带大,小时候一年与父母也见不了几面,在洛家唯一的牵挂便是洛宵聿。
但洛宵聿早就不在了。
他是踩着饭点到的,进屋后遇上何香梓,客套地笑了笑。
何香梓这个当母亲的对他似乎也没太多感情,回以得当的笑,让佣人上楼去叫书房里的二人下来用餐。
长桌上只坐了四人,洛昙深和洛运承都穿着西装,何香梓一副赶赴宴会的打扮,只有洛老爷子的衣着没那么正式。
菜一道道上,餐桌上无人说话,只听得见动碗动筷的声响。
洛昙深心中好笑。外人恐怕想象不到,洛家的每顿饭吃得都像死人饭。
以前洛宵聿还在的时候,老是想方设法让餐桌上的气氛活跃一些,他有时也帮个腔,跟托儿似的。但每每气氛正好时,何香梓都会咳几声,斥责兄弟俩没有规矩。
饭后,佣人端来水果,洛运承才开口,“听说你去见了周谨川?”
“我不能见他吗?”洛昙深沉着脸,“你早就知道他拖家带口回来了?”
“他妻子的病是绝症。”
“所以呢?”
洛运承皱着眉,“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你何必这样?你哥如果还在……”
“你少拿我哥来压我。”洛昙深双手抄在裤兜里,下巴微昂,身姿挺拔,“你根本不在意他。”
洛老爷子“哐”一声扔下水果叉子,一言不发向楼上走去。
何香梓瞪着眼,“你怎么和你父亲说话?”
洛昙深哼笑,“我怎么和他说话,你是今天才知道?”
“你!”
洛运承摆手,语气丝毫不变,“我叫你回来吃这顿饭,只想提醒你。当年你已经将周谨川毁了,洛家也因为你的行为付出过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不拿宵聿来压你,但你应当记住,你对宵聿发过誓,留周谨川一条生路。”
洛昙深胸中涌起一片冰冷的仇恨,“七年前,你认为我对周谨川做的事损害了洛氏的体面。七年后,我去看周谨川一眼,你就害怕到这个地步。”
洛运承看向他,“我害怕?”
“否则你为什么叫我来吃这顿饭?”洛昙深咬牙,“如果你还有一位继承人,恐怕早就恨不得我随我哥去了吧!”
“洛昙深!”何香梓吼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人话。”洛昙深道:“听不懂自己想原因。”
“你不用拐弯抹角骂我们是畜生。”洛运承丝毫不见动怒,洛昙深知道,他这是冷漠到了骨血里。
“我的确早就知道周谨川回来了,让人瞒着你,是因为你是个疯子。”洛运承说。
洛昙深握紧双手,脑中闪过七年前的一幕幕。
“疯子做得出任何事,那些医生没有本事,根本没把你真正治好。”洛运承像一座机器般说道:“如果你再对周谨川做出什么事来,我又得给你收拾残局。你当我很闲?你以为没人盯着洛氏的空子?”
洛昙深呵呵直笑,“所以我一早便说了,你在意的只有洛氏的面子。”
“难道你就能彻底撕掉这面子?”洛运承反将一军,“是谁跟宵聿说,会坚强,会成长,会扛起洛氏?”
洛昙深心口猛然抽痛,满目通红盯着洛运承。
“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洛运承闭上眼,“周谨川已经得到报应了,你也不再是小孩,成年人该有成年人的担当。”
洛昙深站了许久,轻蔑地笑了笑,“你的担当就是,知道长子被谁害死,为了洛氏所谓的名声,也不愿让那人得到惩罚。”
“惩罚了又怎样?”洛运承说:“你哥就会回来?”
此话就像一柄利剑,直插洛昙深胸口。
他愣怔着,而后转过身,强撑着向门外走去。
——惩罚了又怎样?你哥就会回来?
——你为你哥做了这么多,你哥醒来了吗?
一切都是徒劳。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感到手背一片冰凉,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外面刮着风,枯黄的树叶像沾着灰的雪。江边总是格外冷,寒风从开了小半的窗里灌进来,吹得他半边脸没了知觉。
他缓缓俯下身子,趴在方向盘上,耳畔盘旋着刺耳的尖叫——疯子,你是疯子!
“我不是。”他轻声自语:“我已经好了,我不是疯子……”
安玉心的生日宴每年办得都挺大,今年却只在安家的一套别墅里搞了个小型party。明漱昇最初不答应,非要照以前的规模来。但安玉心跟她说:“妈,您年年为我操办生日宴,是因为怕我说没就没了。但我现在身体好起来了,以后每年都能陪着您。您就放心吧。”
明昭迟也在旁说好话,明漱昇这才同意办个只招待年轻人的烧烤宴会。
生日当天天公作美,上午就出了大太阳。
安玉心朋友不多,陆陆续续赶到的几乎都是明昭迟的狐朋狗友。
洛昙深来得有些迟,被许沐初等人逮着罚酒。
安玉心见他来了,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整个人像突然亮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