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相许(14)
钟和光欲言又止:“先生……”
霍明钧抬手止住了他的下文:“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一再提醒。”
钟和光只得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劝阻,心中却总觉得不安,暗暗祈祷一会儿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他们瞒得了谢观一时,难道还能瞒着他一世?谢观不是傻子,这件事也不是全无蛛丝马迹可循,他迟早会知道真相。
到时候,霍明钧又该怎么收场?
霍明钧带他在片场附近找了一家私房菜,私密性很好,不用担心被人拍到。谢观如今身份毕竟在台前,为免麻烦,还是谨慎些为好。
钟和光去后门停车,霍明钧与谢观进店,服务员上前引路,将二人带到包间中。
谢观路过与他们包间比邻的隔壁房间时,忽然扭头扫了一眼紧闭的包厢房门,眉宇间闪过一丝异色。
“怎么了?”霍明钧停下脚步。
谢观摇头,安抚一笑:“没有,走吧。”
得益于进组前陈老先生的教导和训练,谢观对周边动静的感知能力比以往要灵敏一些。他刚才在走廊中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一站住就立刻消失了。艺人都要提防狗仔,所以对窥探的目光格外警醒。
但被人盯着看不见得一定是跟踪,他想多半是自己反应过度,说不定人家只是看他眼熟呢?
二人落座,霍明钧点菜,问谢观想吃什么,对方的脸当即就垮了:“我得控制体重,吃素。”
霍明钧扫了一眼他从港岛回来也没恢复的身形:“还要节食?”
“没办法,主要是为了练肌肉。”谢观苦哈哈地说,“精武少年嘛,不少年就算了,再不精武,导演该让我卷铺盖滚蛋了。”
钟和光在预定包间的隔壁房门前驻足,按下门把手,走了进去。
屋内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衣着整齐,女的身上还穿了个貂,透着一股充满乡土气息的高档。见钟和光进来,夫妇俩立刻如惊弓之鸟般齐齐坐直,畏畏缩缩地偷望他。
钟和光微微皱眉,不露痕迹地掩下对两人这种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气质的厌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程家父母,纵然这对夫妇形容猥琐举止粗俗,气质上与谢观天差地别,但钟和光也不得不承认,那中年男人的眉眼跟谢观确有依稀相似之处。
“看清楚了吗?”
那女人摇摇头,小声说:“我刚从门缝往外看,好像是被他发现了。”
“这间屋子跟隔壁中间有一个玻璃装饰窗,”钟和光沉声道,“你们可以从那里看。记住,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他。”
女人似乎很怕他,畏惧地点点头,依言走向那扇特意留出的玻璃窗。
谢观正跟霍明钧研究人家的素鹅是怎么烧的,忽而听见墙角处传来一声低抑的抽泣。
他猛然回头,循着哭声方向望去。视线恰好透过那扇无光的玻璃窗,对上了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
刹那间他从脚心麻到了天灵盖,脊柱窜起一股凉气。不怪他胆小,实在是这场景太诡异,任谁好好地吃着饭突然看见这么惊悚的一幕,都难保不会被吓出个好歹来。
谢观下意识抄起手边的水杯。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桌椅翻倒的叮咣乱响,混杂着怒吼与哀泣,似乎是在争执。紧接着,他们包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谁?”
霍明钧抢在谢观前面拉开门,却被疯了似的女人一把推开。猝不及防之下,居然没能拦住外面冲进来的人。
尚在怔愣的谢观被满脸泪水的中年女人一把抱住,嚎啕大哭:“我的孩子啊!”
随后赶来的中年男人一见他的面容,先是惊愕,随即直直掉下泪来:“程生……真像我们家程生啊,真像!”
谢观完全懵了,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抱歉,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先冷静一下好吗,我不认识你们……”
女人哭哭啼啼地抱着他不肯撒手:“阿生,你去了十年了,妈想你啊!妈没想到霍老板真的找到了……孩子,你跟我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若说前面被人叫错名字他还只是怀疑,这后一句话里的意思可就太明显的。
谢观倏地抬头看向霍明钧。
男人站在门口,眼帘低垂,乌黑的发色与苍白的脸对比鲜明,仿佛一尊沉默俊美的大理石雕像,脸上是谢观从未见过的,死灰般冰冷的神色。
一时间他脑海里闪现过无数念头,纷乱复杂,洪流般席卷了全部知觉。然而几乎用不着他费力思考,答案就像个开了锁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早已一目了然。
过往种种,每一次相遇,每一个决定,甚至每一句话,原来都不是毫无缘由。
谢观沉默地望着霍明钧,而对方沉默地注视着某个角落。他等待了片刻,霍明钧始终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沉默是对峙,也是妥协。
“程生是谁。”
在一片呜咽和叹气声中,这句话显得无比冷静和突兀。谢观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扭头冲门外的钟和光问:“不打算解释一下?”
钟和光一怔,随即为难地看向霍明钧,而后者依旧恍若未见。
“都什么时候了,还嘴硬,”谢观嗤笑一声,不再理他,转头问面前的中年夫妇,“程生是你们的儿子?”
他的气势忽然变了,隐约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中年男人不敢纠缠迟延,紧张地点点头。
“我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女人似乎是准备点头,却迟疑了半秒,最终摇了摇头,小声说:“很像……但也不是完全一样。”
“你儿子……过世了?”
谢观尽量委婉,但这句话还是戳到了中年女人的伤心处,她强忍着泪水点头,终于忍不住以手掩面,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
“是什么原因?”
“为了救我。”
霍明钧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问话,冷冷地说:“可以了,别再问了。”
他从门口走向餐桌,钟和光赶紧跟过来,将闯下弥天大祸的夫妇俩强行“请”回了隔壁房间。
谢观后退一步,像一个刻意的提醒,成功逼停了霍明钧近前的脚步。
“霍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换回了最初的称谓,表情切换成客气的疏离,没有失态,没有暴怒,仿佛在一瞬间把所有濒临喷薄的情绪都压回了身体里,堪堪维持住面上的平和冷静,在两人中间画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霍明钧恍然意识到有什么正在飞快地离他远去,那些他不曾珍惜的琐碎情感,毫无存在感地堆积在不知名的角落,临了却突然让他尝到了割舍的滋味。
“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那我来说吧,”谢观的视线无处可落,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干燥冰冷的掌心,“程生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他……唔,不幸去世了。我长得跟他很像,所以你三番两次的帮我,都是因为他,对吧?”
霍明钧一言未发,但这个问题不用回答,谢观从他的沉默中就能读出答案。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最初霍明钧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时有反复,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伸出援手——因为他长了一张跟霍明钧的救命恩人有九分相似的脸,霍明钧见不得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在泥里打滚;但谢观的存在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霍明钧: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斯人已逝,他的缅怀与补偿寄托在一个赝品身上,并没有任何意义。
谢观怀疑过,但霍明钧的沉默给了他错觉,让他收起揣测,把自己当成了舞台上的主角。直到皇帝的新衣被人一语道破,温情脉脉的表象脱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陈年旧事,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替身。
“霍先生。”
谢观语速缓慢,字斟句酌地说:“您之前把我认成其他人,现在知道认错了,这件事说白了只是一场误会,既然大家已经说开,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确实有点尴尬,但我毕竟是从中受益了。您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情绪。”
多懂事哪。霍明钧不无嘲讽地心想,被当成别人的替身、像傻子一样被忽悠的团团转,到头来居然还要替罪魁祸首开脱。
谢观凭什么要忍气吞声,来为他的错误买单?
“我是个普通人,长相是父母给的,改变不了。我从前跟您没有过半点交集,日后也不想顶着这张脸不劳而获。欠您的人情我一定会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霍先生尽管开口。”
霍明钧最终还是开了口,哑声说:“你不用这样……”
“这是我欠你的,”谢观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笑了笑,“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归要还,没有据为己有的道理。不过……”
他停顿了半秒,平静地继续道:“为了避免误会,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来往了。”
第16章 助理
谢观虽然看起来不太容易接近,但脾气其实很好,温和谦逊,很少动怒,讲理的时候居多,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手。
真正见过他耍狠的只有原公司的几个人,但也只是口头威胁而已,没什么实质动作。
这样很容易给别人留下一种“底线很低”的印象。遇到争执总是他先退让,做错了事也不需要花大力气安抚,只消随便哄一哄,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原谅。
所以当他真正决绝起来的时候,根本不会留下任何挽回的余地。
霍明钧做决定时没有把谢观的反应考虑在内,布置计划时以为能暗度陈仓瞒过谢观,最终场面失控,他眼睁睁地看着谢观离去,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完全束手无策的境地。
他为了“修正”错误,却又犯下了另一个错误。
“老板,程家夫妇已经证实谢先生跟程生确实非常相像,”钟和光小心翼翼地汇报,“指出的几处不同也与您之前所说的一致。基本可以确认……我们之前的猜想是错误的。”
“知道了,”霍明钧没有多问,也没对最初指错了方向的钟和光提出任何批评,淡淡吩咐道,“送他们回去吧。”
钟和光立在办公桌前没动。
霍明钧脸色不大好,看起来似乎很疲惫,往日凌厉的气势撑不起来,便显得愈发漠然冷淡:“还有什么事?”
“老板,对不起,”钟和光双目低垂,歉疚道,“这次是我判断失误,才导致计划被打乱,让谢先生……”
“行了,别急着替我背锅了。”霍明钧不太想再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摆手道,“没你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是……”
他三番两次的不听话终于引得霍明钧动了真火,面沉似水地投来一瞥:“你没完没了了?”
钟和光立时噤声,不敢再违逆他的意思,只得道了个歉,匆匆离开了霍明钧的办公室。
霍明钧确实是心情不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区区一个谢观,已经证实了是与程生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却险些令他方寸大乱,至今仍不能彻底放下。
这种出现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中变故他很少遇到,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绝交”。觉得歉疚,却不知该不该挽回;想要排解,又无从下手。心理年龄猛地倒退一大截,意外补上了他那缺斤短两的青春期。
既然早就决定将谢观的感受置之不顾,为什么还会觉得内疚?既然说了不再来往,还该不该试图挽回?他一直把与谢观的接触视为错误,一个错误的开头是否代表着整个过程、乃至结果都必然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