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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222)

作者:初禾 时间:2019-01-12 00:22 标签:推理悬疑

    烧烤摊子客人多,郭枢找了张小桌子,将打包好的粉蒸排骨放在上面,一边跺脚驱寒,一边往手上呵气。

    等了大概一刻钟,茄子烤好了,郭枢付完钱,拿着外卖盒就往街对面走去。

    他在巷子里的筒子楼租了间房,住在那儿的都是外来打工者,合同都不用签,交钱就给住。

    筒子楼里灯光昏黄,地板踩着嘎吱作响,直到掏出钥匙开门,郭枢都显得很平静。

    然而,在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一刻,神情突然变得极其阴鸷。

    他握着钥匙的右手开始激烈发抖,左手拿着的外卖盒“啪”一声掉落在地,里面浸满蒜泥的茄子糊在肮脏的地板上。他的呼吸每一下都比前一下粗重,直至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筒子楼不隔音,各家各户的电视声与吵闹声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吼声盖了过去。

    面向走廊的窗户透出昏暗的光,一簇一簇的,但他的家里黑暗阴冷,窗户紧闭,一丝光亮都没有。他就站在这一方黑暗里,兀自发抖,许久后,才抬起双手,重重地捶向自己的太阳穴。

    又忘了!竟然又忘了!

    从蒸菜馆里带出来的菜被遗忘在烧烤摊子的小桌上,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内心的恐惧让他难以转动钥匙,花了几分钟才堪堪将门打开。

    他摁开家里的所有灯,站在屋中间,瞪大双眼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语道:“不会,不会的,我怎么会变成那样?不会!不可能!”

    脑海里,十几年前的事被剪成一帧一帧凝滞的画面,痴呆的父亲失禁了,满屋都是熏人的恶臭,同样痴呆的母亲流着口水,目光无神地傻笑,嘿嘿,嘿嘿嘿。

    他捂住耳朵,不断摇头,可母亲的笑声仍旧在他耳边回荡。他拍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可是越是用力,那些他不愿意回忆起的过去就越是清晰,不断提醒着他——郭枢,你的父母死于阿尔茨海默病,死得毫无尊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逃不掉的,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他们那样,先是变得迟钝,然后失去对精神、身体的掌控,不再有自理能力,失禁、傻笑,成为活人的累赘,活着的牲口。不信吗?瞧瞧你自己,你才40岁,怎么就开始健忘,丢三落四了?再过几年,你就会成为当年的他们!

    “不!”郭枢跪在地上,额头狠狠砸在地板上。

    他并非正向谁磕头,只是想赶走盘旋不去的梦魇。

    患上那种病?怎么可能!

    那种病毁了他的人生,现在又要来拿走他的尊严吗?

    疼痛给他带来些许清明,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直起身子,手指从额上的伤口抚过,怔怔地看了片刻,吮掉了指尖的鲜血。

    他深深吸气,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血的味道,异常甘美。

    可是他眼中的阴翳并未散去,反倒越来越深,像一口通往地狱的井。

    半晌,他撑着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拧开水龙头,洗脸。

    水冰得蚀骨,他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

    22岁时,离开前途光明的岗位,到荷富镇派出所报到,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天。

    大城市里基础设施相对完善,宿舍里有热水,不至于被冷得打颤。但老家穷,一到冬天就像被扔进了冰窖里。

    郭枢守在灶台边烧水,准备烧完后给父母擦洗身子。可刚将滚烫的水倒出来,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

    父亲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头磕在地上,正在痛苦地呻丨吟。

    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摔倒是常见的事,可撞到了脑子却可能引起大麻烦。郭枢立即将父亲背起来,匆匆往医院跑去。

    一通检查后,医生说病人有发热、发炎症状,得马上住院。郭枢拜托护士安顿父亲,连忙回家拿必要的换洗用具,可一进门,又听见沉闷的哭声,闻到刺鼻的臭味。

    母亲又失禁了,不知是不是想自己擦洗干净,居然爬到了灶台边,被开水烫伤。

    看着满屋狼藉和流泪的母亲,郭枢两眼一黑,几乎支撑不住。

    他白天的工作不轻松,此时已经是凌晨,却仍然没有办法歇下。而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未来不会有分毫改善,反倒会越来越糟糕。

    除非已经成为“废物”的父母尽早死去。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消去,反而日夜滋长,像罪恶的藤蔓植物一般,将一颗年轻的心脏紧紧包裹。

    暗无天日。

    阿尔茨海默病无法逆转,父母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很多个难以入睡的夜晚,郭枢都想拿起厨房的菜刀,结束这一切。

    他想回到分局,从事犯罪心理研究。可是这数年间,他的专业几乎被荒废,父母成了他的中心,他好像是一颗围绕着父母旋转的星球。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榨干。

    每每回到家中,看到呻丨吟的父亲与呆滞的母亲,他都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是两个喝血食髓的怪物。

    恨意爬满心头,手中的刀却“铿”一声落在地上。他失声痛哭,哑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还要拖累我多久?”

    父母就像没有听懂一般,茫然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母亲甚至还“嘿嘿”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响起的,是小便失禁的滴答声。

    他崩溃了。

    父母活着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不堪回首的日子。磨着磨着,终于送走了父亲,也送走了母亲。

    他对天发誓,没有做过任何加速父母死亡的事,直到他们的最后一刻,他仍旧尽力给予着、照顾着。

    葬礼之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自由了,可以追求想要的人生了。

    可是当他翻开当年的书,却发现什么都变了。

    与他一同毕业的同学已经是有名的犯罪心理专家,当他窝在派出所解决群众家长里短的小事、背着发高烧的父亲奔向医院时,他们正不断侦破重案要案。

    他扛着生活给予的沉重胆子,被甩得越来越远,他渐渐看不清同学的背影,也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他被抛下了,这辈子只能在荷富镇上,当一个解决邻里纠纷的片儿警。

    那些淹没在心底的恨意,这才蓬勃嚣张地破土而出。他恨极了父母,恨极了阿尔茨海默病,夜里他难以入眠,不断地自问——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父母成了仇人,而仇人已经离世,那满腔的仇恨竟是再也无法排解。

    白天,他是勤劳努力的片儿警。到了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会露出本来面目——阴郁、扭曲、疯狂。他开始用工作麻痹自己,不回那个令他作呕的家,长时间待在派出所,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

    只有这样,才不会总是想起这些年积蓄的痛苦,还有再难企及的人生。

    后来,好友鲁洲安辞掉兵工厂的工作,回到荷富镇,原因竟与他一模一样。

    看到鲁洲安,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而看到胡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在没有光的阴暗角落里,他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上天还给他留了一扇门,那扇门里藏着希望和机会。

    原来他还可以报仇!

    杀了胡有,就像杀掉父母。他微笑着安慰自己,如此一来,还可以让鲁洲安解脱,不用像自己一样痛苦。

    鲁洲安是个好人,更是个孝子。他多次旁敲侧击,告诉对方别在胡有身上耗费过多的精力。但鲁洲安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什么“既归之,则安之”。

    他心有不忿,恨不能点醒鲁洲安,又觉得过一段时日,鲁洲安自然会萌生厌倦之意。

    到时候,自己与鲁洲安合力解决掉胡有,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一晃两年,鲁洲安竟然仍旧安于现状,不挣扎,不抵抗,继续当着孝子。

    他等不了了,他想要向那个群体复仇!

    捡起在警校念的心理学,竟是为了一场“完美”犯罪。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精心布置,人性在他的血液里渐渐消失——为了“复仇”,他连好兄弟鲁洲安也不打算放过。

    他要做一个局,让镇里所有人都相信,是鲁洲安因为忍受不了长期照顾老人之苦,杀了胡有和胡香娟,并畏罪潜逃。

    而他自己,仍是清清白白的警察。

    这很容易,只要让鲁洲安再也无法说话便好。

    荷富镇背靠大山,十三年前,别说荒郊野外,就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入夜,他以喝酒的名义将鲁洲安约到镇边的山上,在酒里下了毒。

    鲁洲安全无防备,到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将鲁洲安扔进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平土,覆草,最后站在土坑边,将未下毒的酒一饮而尽。

    莽莽大山,宁静得像一个无声的世界。

    他回到镇里,沐浴整理之后,来到胡家,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勒死了胡有和胡香娟,还在胡香娟背上捅了一刀。

    “大仇得报”,他站在原地,胸中泛起无限快意。

    他是镇上最优秀的片儿警,他有把握将自己彻底摘出来。

    果然,案子被报到派出所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他四两拨千斤地放出流言,说鲁洲安弑杀亲人后逃走,流言口口相传,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

    他自己都快相信了。

    作为曾经在分局里工作过的人,他深知应该能拖则拖,只要上面不及时派专案组调查,他的戏便能演下去。将来即便专案组来了人,那也已经错过案件侦破的黄金时间了。

    群众会说,哎,早让鲁洲安跑了。

    他学以致用,硬是说服领导让自己参与调查,时不时搞一些小动作,不声不响地影响同事们的判断,而当调查报告被送到市里时,上面甚至没有他的名字。

    案子未能侦破,但鲁洲安已经成了群众们默认的凶手。

    他在荷富镇留了一段日子,以内心歉疚为由离开了警察队伍。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居无定所,直到三年前,才来到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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