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相亲(4)
9.
我妈死了,我弟就是她的生命延续。
他长得和她很像,眼睛又大又圆,眼角下垂,显得温顺又傻气,鼻子也小小的,在冬天时会冻红。他的手暖和,就自己捂着鼻子取暖,后面挪开了,不冷了,那儿却还是粉色的,被我嘲笑说像只小狗。
他身高长得很慢,一年级体检,他在他们班上男生身高排倒数第二,回来就跟我嚷着说以后要喝牛奶,我不理他,他就爬我身上来,像是被欺负了一样眼眶通红。
我弟说过很多蠢话,什么以后长得要比我高啊,什么几年后一定要掰手腕掰赢我啊,还有说自己也要去打工,肯定要赚得比我多。有一次我把他送到陈叔家,再去接他的时候,他正对着电视机,看体彩广告看得津津有味。陈叔家的儿子在边上对着我翻白眼,表情全是“你弟弟到底是什么怪胎”。
那次带他回来后,我也没说他什么。
我知道他的想法——说到底穷人的想法也都一样。他想要钱,想要过得开开心心,想让我不再为了他而那么辛苦。
眨眼之间,就到了今天。
我恍惚着,西装男人看我一眼,道:“我建议你帮忙规劝你的父亲。你弟弟如果能被顺利接回去,他就会成为越家的继承人。你们的家庭条件,无需我多说,你也明白。他能被接回去的话,不仅能脱离目前的困境,过上好生活,接受高等的教育和培养,他的未来也将会是一片光明。或许你没有听说过升云,我可以在这里向你说明部分情况——”
后面他再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反正只需要知道那是真的很厉害就够了。我爸表情变也不变,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我一块儿走神。
我忽然向西装男人伸出手:“你怎么证明你不是骗子?”
他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仿佛在疑问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被骗也要有被骗的资本,他表情瞬间又转好,出示了几份文件与证明,又说:“如果你无法信任,我明天可以带你与你弟弟一块到越家以及公司总部去,这总是无法造假的了。”
透过他身旁,我看到我弟从厕所里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看着我,似乎在问我能不能出来了。
他表情那么傻,一点都没有自己已经遇上了改变人生的大事的自觉。
我心中有一瞬不舍,用手势告诉他,不要说话,回房间去。西装男人显然也发现了他,扬起笑容,向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我直接说:“你先回去,等会哥哥跟你说。”
他还是听我的话。
西装男人道:“我认为你弟弟有了解情况的资格。”
“他懂个屁,”我粗声粗气,“我明天不打工了,你至少要先向我证明你不是骗子。”
我爸声无波澜:“证明也没用,我不会签字的。”
西装男人凝视着他:“宁先生,我实在无法明白您的想法——我能向您承诺,手续办成功后,我们会补偿您十倍以上这些年来的抚养成本,或者您有什么其他的要求,也能够提出,我们一并协商……”
我心想补偿他个鬼,我弟这些年来都是我在养。但我没说。
我只说:“有事明天再说吧,今天时候不早了,好歹也要给我们一点缓冲的时间吧?”
西装男人离开后我回了房间。我爸没拦我,一副根本没打算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弟坐在床上,穿着浅黄色的棉拖鞋,脚在空中一晃一晃。见到我人了,才跑过来问:“那个叔叔为什么会在我们家呀?”
我抱着他扔回床上,让他仔细听,和他认真地解释了一遍。
他似乎听得迷迷糊糊,并不是非常明白其中的意思,傻呆呆地睁着眼睛。
“爸爸不是我的爸爸吗?”他疑惑地问,“我……我有别的家?”
我说:“可能是。”
他一下子急了起来,抓住我的袖子,问我:“那哥哥呢?哥哥难道也不是我的哥哥吗?”
我没有想到他第一个关注的问题是这个,怔了怔,望着他焦急的表情。我说:“如果不是呢?”
毫无先兆地,他两眼睁着,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啪嗒啪嗒往下掉。
七岁的小孩子立刻放声大哭,像只小狗似的扑到我身上,呜呜哇哇地嚎,眼泪全部滴到我脖子上衣服上。我接住他,抱着他,我听他在我耳边呜咽着说:“我不要,我只要哥哥!”
10.
我搞不懂我自己,我竟然笑了,肩膀抖了两下。
他被我的笑搞得心慌慌,哭得更大声,几近于嚎了。我耳朵不好,却感觉他的声音堪称魔音,贯耳,从右耳穿到左耳,把我整个耳膜都打通了。
我很平静地对他说:“哥哥没有办法给你吃好吃的。”
他哽咽道:“白粥咸菜也好吃。”
“你就今天早上不还在抱怨说不想吃吗?”我抽了纸巾,把这小笨蛋从我身上抱下来,捏着他的下巴给他擦脸。他的眼泪还在源源不绝往外漏,几乎是滚烫的,把他的脸都淋热了。我又说:“你再哭下去我就拿盆来接了,下个月水费都不用交。”
他扁着嘴巴一抽一抽地说:“哪……哪有……”
我甩甩手上湿掉的纸巾给他看,看得他害臊地又抱过来,委委屈屈地说:“下个月水费不交……那我就是不用离开哥哥了……”
“想得美,我要在你走之前榨干你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我故意恶狠狠地说。
我弟刚刚停了一点的眼泪立刻又窜出来,哭诉地说:“哥哥讨人厌!”
我和他在我讨不讨厌这个问题上纠缠半天,接着话题又变成就算我讨厌他也大发慈悲认我这个哥哥。我说赢他靠口才,他赢我也不靠什么,就凭着哭,一说不出来了就撇嘴掉眼泪,一晚上流干净了三年份的泪水。
口才是有限的,泪水是无限的。
这小子眼睛跟个水龙头似的,放水哗哗哗,最终我败下阵来,又强行平局,搂着他钻进被窝里,耍赖说:“不早了啊该睡觉了啊。”
他哭累了,抽抽噎噎地抱着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爸跟以前一样不翼而飞了,仿佛昨晚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买好早餐,联系完那个西装男人,随后才去把我弟揪起来吃饭。
他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样子丑得不得了,还装可怜不停看我,小模样让我看得不仅不心软,还又笑了。
“等会给你那破眼睛敷一敷,”我跟他说,“你的好叔叔要来带你去看很厉害的东西,开不开心?”
“不开心!”他没想到我会提这事,顿时炸锅,把手上的汤勺摔了,粥也不喝,跳下来跑来抓着我。我连说好几声松手松手,我的粥还烫着呢,烫到他咋办。他相当叛逆,像一只咬人衣服就不松口的小狗,气冲冲地说:“哥哥你欺负我!”
我说:“我哪欺负你了?昨天你不还跟人家好着呢吗,还跟人家说我坏话。”
他涨红了脸:“不,不算!”
“哪儿不算?”我说,“而且他来真的是来做好事的,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不开心?”
小笨蛋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说:“不让哥哥当我哥哥的,都是坏事!”
我失笑,还是让他松手了,接着把他抱我腿上来。这小东西真的营养不良,坐我腿上完全没重量,反而屁股都是骨头,硌得慌。我一直想把他喂成个小胖子,可惜他不争气,我也不争气。
他这样根本不像正常的六岁孩子——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是他生日,他已经七岁了。
昨天突发的事情太多我给忘了,而除了我之外,也没人再记得。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打算和他谈心,认认真真和他谈谈他会被其他人带走这样事,告诉他这很好,他以后可以过得很开心,可以随便吃鸡腿,再也不用捏着鼻子喝粥吃在冰箱里冰了好几天的咸菜。
但我组织好的语言全部消失了。
好一会儿,他不安地喊我,我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便脱口而出一句:“我永远是你哥哥。”
11.
西装男人来的时候,我已经和我弟渲染了整整十分钟在有钱人家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弟问有什么好吃的,我回答他想吃什么都有。给我弟穿好衣服,牵着他的手和西装男一块儿下楼时,我弟犹犹豫豫,想了好一会儿又问我说可不可以每天有五块钱零花钱。
这蠢蛋。
我揉着他的脸告诉他:“想要五十都可以。”
五十块钱,巨款!我弟整个眼睛都亮了。
小孩子还是好哄,用一些肉眼可见的东西来诱惑,效果无比明显。
西装男人听见这对话,颇为好笑地看了看我。我直觉他的眼神是在看土包子。
这是我们头一次坐上高级轿车,我弟进去之间还检查了三遍,自己的鞋底是不是干净的,会不会踩脏要赔钱。西装男人用和善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道:“放心坐吧。”
这家伙,我感觉他有点看不起我,对我弟和我弟态度天差地别。
但也没关系,他喜欢我弟就够了。
坐车坐了半个小时,越家的别墅在郊外,我们在城市另一边的小破居民区,距离差得远。我弟绞尽脑汁,思考我描绘的那个美好生活,自己补充细节,趴在我耳边,不停问一些没什么思想内涵的问题,有时候我还没回答,西装男就会抢我的话。
他很和蔼地说:“你没必要想这些。到了你就明白了,你真正的亲人绝对只会让你过得更幸福。”
我弟没听出话中的意思,但似乎感觉到什么,抱紧了我的脖子。我脸都没抬,拍拍他的脑袋,在心里不服地切了一声。
这儿据说只是越家诸多房产的其中一处,老宅与公司总部还在北方的D市。纵使如此,就这一处豪宅已经让我弟逛得腿都酸了。它的面积比我弟那个小学还要大,花园内栽种着名贵花树,修剪成一看就知道肯定花了不少钱的样子,有喷泉有游泳池,甚至在花园一角还养了两只孔雀,两个佣人样子的人正坐在凉亭内工作。
到房内坐下的时候,我弟摸摸自己的脖子,嘟囔说:“好酸啊,感觉脖子坏掉了。”
我觉得他该摸摸下巴,说不定下巴也因为张太久了而骨头松开。
西装男人让我们自己呆着,想做什么都可以,十分钟后,他才唤我们,从门外迎进了一个老人。
“这是你的爷爷。”他向我弟解释道。
老人看着有五六十岁,拄着拐杖,然而腰板挺直,眼睛微微弯着,不说话,看着比学校教导主任还要吓人。我弟怕死他们学校那个教导主任了,因为他之前迟到过一次,在校门口被抓正着,教导主任训了他二十来分钟,他跟我诉苦了半个小时。
看到老人,我弟下意识往我背后躲。
老人向西装男人说了几句。我趁这机会覆到我弟耳边,说:“别那么怂,等会他找你说话了,你乖乖喊爷爷好就行。”
我弟紧张地点头。
“还流汗,笨死了。”我给他擦干净,“害怕的话就把他当成大萝卜,懂不懂?哎也不知道你怕啥,以后你还要和他面对面很长一段时间呢。”
我弟咬着嘴唇,巴巴地盯着我,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他还没机会说,那个老人已然看过来。我推推他的肩膀,示意他说话。
老人却道:“你是他的哥哥对吧?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