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28)
“老板你找我?”
他没有特意走开,屋子里又太静,吴越吟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出来:“怎么还在叫我老板……算了,我有事要找你帮忙。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要麻烦你了。”
“什么事,你说。”
“我早就定了接下来两周都出差,今天我先生突然决定了明天也要出发,好像是上面临时委任。以前有这种状况,我都是把我们何逊言托付给邻居的,正好他们家也有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但这次他们也不在家。我们在这儿没有多少亲戚朋友,逊言下个月有个钢琴比赛要参加,又说不想耽误练琴。他自己提到了你……”
陶然听懂了她语气里的万般犹豫,心想偌大一个城市居然没人能托付孩子也是可怜,干脆主动把话接过来:“我家有琴,也有客房,那我先帮你们照顾几天吧。”
那头自然是千恩万谢。吴越吟并不是多热络的性子,听她的意思是真的领了这个情,陶然就更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那一会儿我来接他?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见了面你再嘱咐我吧。”
吴越吟也是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抱歉啊事情太急,我都忘了问你晚上有没有事了。要不你定个时间,晚点我开车把逊言送过来,也是一样的。”
有这几个应答来回的时间,常铮也该调整完表情了。这样想着,陶然给了常铮一个征询的眼神。
这目光里一点私情的意味都没有,常铮看懂了这是问自己一会儿还要不要继续加班,于是冲他摇了摇头。
“不用,我……”陶然抬手看表:“就八点来接他吧。”
吴越吟又道了一次谢,直到陶然笑着说“别瞎客气”,才放心地挂断。
事情闷着不如直说,常铮用筷子尖敲一敲陶然的碗沿,语气平淡地提醒他:“你一会儿要出门的,赶紧吃。”
陶然依言坐回去:“你认识我前老板?”
“认识。你之前没说过上家老板叫什么,我就一直没机会知道是她。”常铮神色如常地给他夹菜,也给自己添了一筷子晚上新炒的韭黄:“我有个当初关系很近的高中同学,吴越吟是他姐姐。我知道她和家人也在这儿生活,但后来一直就没联系了。”
很近,近到什么程度才能时隔多年,依然记得人家姐姐的名字?
陶然心里清楚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事实上也这么做了。在两个人的合力敷衍下,晚饭还是挺平和地吃完了。然后常铮帮他一起把残渣都冲掉,餐具放进洗碗机,再顺理成章地告辞。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我行李还没收拾呢。”
陶然送他到门口:“晚上开车当心。北方现在已经很冷了,别嫌麻烦,多带两件厚的。”
常铮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最熟悉的状态,微笑着答:“我大学在哪儿读的,你忘了?毕业了我还在那儿工作了好几年呢。”
“白嘱咐你两句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
外面就是走廊里晦暗的灯光,常铮的脚步到了门外,神情忽然就看不清了。陶然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里,居然有了一点浅淡的难过。
这显然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之前两人都刻意忽视的,常铮那一套高中同学的言辞。活到这个岁数,谁碰了谁的心事,彼此都再明白不过。
鬼使神差地,常铮一下就觉得自己根本见不得这样的陶然。
他上前一步,主动给了陶然一个拥抱,然后轻吻了一下对方的脸颊。他的唇停留的时间有一点长,陶然没有挣开,而且眼看着耳朵又红了。
于是他满意地贴着陶然已经开始发烫的耳畔,低声念道:“这个,还给你。下次记得给我一点别的。”
第32章 孤城2
何逊言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这一点陶然早就知道,但真的把他接回来了,安顿好了,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把孩子交到陶然手里的时候,何先生打了个招呼就没参与了,吴越吟倒是交代了几句,但也只是几句而已。陶然做好了要费脑子记一堆嘱咐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过了关放了行,出门前还特意趁着何逊言正检查自己的小旅行箱,把吴越吟拉到一边又问了一遍。
“真没有别的要注意的了?”
“没有了,我们逊言……”他已经很客气了,但吴越吟这个当妈的还是读出了几分言下之意,顿时有些尴尬:“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一般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我们都忙,家里经常三四天没大人在,他就自己过。这次是时间太长了,我和他爸爸实在不放心,本来他也说他一个人没问题的。”
所以自己是何逊言小朋友无奈之下的选择。这就足以看出这是个多么会做选择的孩子了,陶然了然地冲吴越吟点了点头。
看来这个不靠谱的娘是问不出什么来了,陶然一边跟她寒暄点别的内容,一边调转目光去望了一眼何逊言。
一个家教良好、才二年级的小男孩儿,目光清澈很正常,但他的眼神里除此之外,还融着一点奇异的安宁。
不是我不哭不闹我很讲理,而是我不需要任何成年人的注意力和额外关照。
不想要,和不需要,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心理阶段。或许这孩子跟父母之间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以为他只是不想要,所以有时候硬要给,有时候又心安理得地干脆不给。殊不知他已经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了不需要的境地。
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并且做得到独善其身了。想到这儿,陶然觉得自己被温柔地戳了一刀,正中心口。
带他回去路上,陶然一直专心开车,一点都没有每次停在红灯前都看看他的画蛇添足。何逊言大概是终于确定自己做了个明智的抉择,整个人逐渐放松下来。陶然跟他说“到了”的时候,小少爷居然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还自己主动去把后备箱开了。
他那个儿童款的拉杆箱对陶然的身高来说,只能收起拉杆拎在手里。何逊言实在被家里教得太好,连这点小事都不肯给陶然添麻烦,看见了就立刻伸手,要自己拿箱子。
陶然没跟他抢,只是顺手揉了一下他柔软的头发。何逊言也知道这是夸奖自己的意思,有点腼腆地笑了。他的五官糅合了父母的优点,认真的时候那种说一不二的肃然像足了他爸爸,笑起来又有吴越吟遗传的,来自遥远水乡的一线温软。
这么漂亮的孩子,长大了还不知道要祸害谁去。陶然这样想着,一面看着他像个成人一样井井有条地归置自己的个人物品,一面展开他带来的校车路线图仔细研究。
“我们现在在这两站的中间,你想去哪个?”
何逊言很有礼貌地停下动作,走过来看着陶然作答:“交通枢纽那一站。那站上车的同学比较多,每次校车在那儿都要多等一会儿。”
陶然忍不住笑:“你怕我不常走这条路,算不准时间,是吗?”
一般人都会猜小孩子是怕自己迟到,或者觉得多赖一分钟床都是好的,像陶然这样把话摊开来说,真的把他当大人看待的,何逊言很可能是第一次见。惊讶之下,他直愣愣地抬头看了陶然一眼。
这个特立独行的大人看他的眼神,饱含着他理解不了的感慨。
“你跟我小时候,还真的是像……”
叹息般低柔的声线让何逊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句话又怎么会听错。
“好啦,明天就按你说的办。我们七点一刻出门,这样七点半肯定能到你的校车点。我早上一般会随便做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
何少爷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想麻烦他:“路上买就可以了,我平时都在校车上吃。”
真是省心得不能再省心了。陶然只好把浴室里的瓶瓶罐罐、床头灯开关和空调遥控器一一交代给他,最后替他关好了门。
在尽量不干涉他的前提下,陶然仔细观察了何逊言小朋友好几天,发现他连弹琴都不需要自己陪着查错音之后,也就彻底放下了担心。
这孩子在心态和行为上,都达成了远超年龄的自律。除了最感兴趣的数学和钢琴,别的事情都完成得飞快且挑不出毛病。然后他一旦开始练琴或者做数学作业,那简直是无人之境,别说在别的房间叫他了,就算走到他背后站半天,他都未必能发现。
于是一大一小从此相安无事。除了要接他回来,再照看一顿晚饭之外,何逊言的存在就只剩琴声可以证明了。
如果他弹错了,或者哪一段老是节奏不对,陶然听到了会提点一下不要着急,慢慢练,或者自己过去示范一下。两人的交流也就仅限于此,双方都觉得挺舒服。
最近陶然也确实是忙。今年的农历年在二月头,一月底是项目经理们一年一度的回顾考评。常铮给他的评价是不用担心了,但正因为两人合作太多,不少别的合伙人只知道有陶然这个人,业务上毫无交集,所以考评的书面准备就更要周全。数据、陈述、图表、客户反馈都要收集汇总,亲手做成能见人的东西,陶然也是焦头烂额。
合伙人级别的考评也放在年前,为了来年的业绩预测能准确一些,常铮在试图把几个放着长线一直在谈的项目敲定。做生意总是见面三分情,到处飞就又成了常铮近来的常态。
两周一眨眼就过去了,吴越吟把孩子接回去以后,陶然不必下班立刻走,就更能专注于工作了。某天他十一点多进了家门,拉开冰箱发现只剩牛奶,想起那天自己和常铮一起下厨的场景,才恍然想起,这都大半个月没见过他了。
就为了应对眼下这种状况,陶然手机里收藏了几家附近的深夜食堂,这会儿正好点外卖来应急。等待的时间里,常铮打了他手机。
“下班了吗?”
那边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其中透露的情绪跟他上回来吃饭前夜的电话几乎重合。陶然差点脱口而出的“报告已经发给你了”一下就噎住了。常铮不是为了公事在找他。
“刚到家。你感冒了?”
“不算吧,扁桃体有点痛。我吃过药了,应该能压住。”
到底有什么话,嗓子疼还一定要打来说呢。陶然张了张口,发觉自己问不出这句话。那头的常铮也沉默了半晌,陶然戴上耳机,放任自己在沙发里沉溺。
“你上次问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忘了回答你。”因为病着,常铮的呼吸声比平时要乱一些:“我那天去医院看了杜梁衡。他趁着生病住院,把他表哥作到这儿来照顾他了,我觉得……”
可能是找不到恰当的字词来表述,常铮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说下去。
“他表哥,我猜不是弯的吧。如果是,从小一起长大有多少机会,杜梁衡怎么会把事情拖到现在的地步。”
常铮叹了口气:“还真说不好,我看到他手上有戒痕,戒指已经不戴了。可能性太多了,但愿不是我想的那一种吧。”
夜深人静,陶然也已经很累了,一不留神,真话就自己跑了出来:“你是不是替杜梁衡觉得……这辈子活得特悲哀?”
被他戳穿心事,常铮反而轻松了:“不止悲哀,还特别没意思。你见过有谁真的过得好吗?我是说……我们这种人。”
陶然无声地笑了,语气里颇有几分自嘲:“我们?及时行乐才是我们的传统,管它有没有明天。你觉得怎么过才是过得好?”
电话那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摇晃杯子时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常铮静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以为的过得好,就是每次干完活飞回来,都知道自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