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16)
心软或许真的是病,老大不小了,也是时候该好好治一治了。
自从他频繁出差,凯撒就被迫开始了半独立的生活。猫粮和猫砂就在那里,偌大的屋子就一只猫,寂寞也是过,癫狂也是过。陶然觉得凯撒是个十足的实验主义者,每次他出去,回来面对的残局都迥异得很。
头一回出差整整一周之前,陶然在寄养和让他自己在家这两个选项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正好那几天听说朋友家的猫寄养后得了猫瘟,英年早逝,他就狠下心来,放足了猫粮,让凯撒自己管自己。等他回来的时候,凯撒把阳台上的绿色植物半吃半挠,祸害得七零八落。只要死太监自己没事,植物不算什么,陶然忍气吞声了。
第二回时间比较长的出差是五天,凯撒大概是有点孤独症的意思,把窝搬到了陶然床上,搞得枕头上都是猫毛。陶然回来以后,在自己被子里发现了被咬残的老鼠玩具,掉光了毛的鸡毛逗猫棒,还有一个空的猫罐头。在他忙着换洗全套被褥的时候,凯撒一直忧郁地端坐在落地窗前,仪态优雅,神情迷惘,最后陶然忙完了往沙发上一坐,他猛地扑上来对着他的裤腿就是一阵乱抓。
又是一个好不容易没事的周六,陶然大清早被凯撒爬上胸口蹦了两下,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只好醒了。
“你怕是疯了吧,死胖子。”
凯撒弓起背:“喵嗷嗷嗷嗷嗷嗷!”
陶然揉着眼睛坐起来,把猫从床上推了下去:“你再嚎两嗓子试试?今天的猫罐头还想不想要了?”
凯撒谄媚地狂蹭陶然的拖鞋,鞋面也是毛,凯撒也是毛,混在一起煞是好看。
“……我看你是真疯了。”
吃完隔天发放的罐头,凯撒眼里就再也没有陶然了。在他专心致志对付猫抓板的时候,陶然出门去赴吴越吟的约。猫大王理都没理他,陶然临走前几乎想说一声“凯撒,我出去了”,差点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也孤独症了,于是颇郁闷地关门走了。
先是人事后是咨询,由于一直把社交当饭吃,私人时间里陶然的主动和被动社交都在逐年减少。以前跟吴越吟是上下级关系的时候,交情不咸不淡,长期处于彼此欣赏但下了班从不多话的状态。最近机缘巧合,他捡回了叶祺,又被迫接受了周喆这种非要贴上来的朋友,要不是工作忙得厉害,陶然觉得自己的社恐都快复发了。
对外的频繁输出,无论对象多么合乎口味,仍然是一种对内在精神能量的损耗。
吴越吟家的小朋友开始学琴之后,据说很快跟钟老师投契起来,倒是一段难得的师生缘分。所以今天吴越吟的家宴是专程为了答谢陶然的引荐,这样郑重的理由,又耐心等了他一个多月才终于选定一个周六,实在不能不去了。
一路开车过去的时间里,陶然给自己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一会儿恐怕免不了要跟何逊言小朋友聊天,这可如何是好。他从来就不喜欢小孩,所以也从来不知道该夸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优点才好。还好上次第一次见,何逊言的音乐天分展露无遗,及时救场成了自始至终的话题。可这次又该怎么办。
“陶叔叔好。”
何逊言就像个小天使,每次露面都自带惊喜,这回的惊喜是门一开,里面露出的孩子面庞简直称得上沉静。陶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这样的表情,心里即刻就是一松。
吴越吟围着围裙跟着迎出来,陶然从何逊言的眼睛里读出了“我不喜欢别人摸我头”的意思,干脆用上跟成年人相处的分寸,冲他轻轻一点头,然后抬眼跟大人打招呼:“老板好。”
这个家的男主人放下手机也迎到玄关,一身官腔已经收敛过了,陶然还是感受到了他久居上位的气度扑面而来。
他含笑望一眼吴越吟:“我该怎么称呼?何处?领导?”
男主人主动跟陶然握手,手心温暖干燥,令人生不出任何恶感:“你叫她老板,那叫我老板娘吧。”
三个大人都笑了。何逊言眨眨眼,似乎明白了自己迎宾的角色已经扮演完成,说了声“我琴还没练完”就转身走了。
陶然看着这个特里独立的孩子,莫名地心头一阵酸软。
“这孩子,痴迷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老板娘”一边安顿陶然坐下喝茶,一边顺口接话:“这不挺好么,肯定是随了归舟吧。”
“柑普喝吗?跟一般普洱味道不大一样,我们都很喜欢。”吴越吟拿了茶具出来,正好听见丈夫提到自己弟弟的名字,眉宇间眼看着就是一片黯然:“归舟……真的是可惜了。”
陶然赶紧伸手自己拿了杯子,去凑吴越吟手里的茶壶嘴:“你们姐弟感情真好。我这种独生子女,孤家寡人,就从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嗯?我以为你爸妈在国外给你生了个弟弟?”
陶然稍微思考了一下,才找到一种比较合适的表达方式:“是有个弟弟,但是他们领养的。跟我年纪差得很多,我每年就过去一次,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吧。”
吴越吟看着他一脸的纠结就想笑:“没多少感情你还给他带那么多礼物?每次出差都想着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喜欢什么,劳心劳力给他往回带?”
陶然也笑:“不要拆穿我啊,老板。”
“你啊,口是心非,其实总是心软又善良。”
“好了好了,再说我可要脸红了啊……”
吴越吟笑得十分开怀:“我还真没见过你脸红,要不我多说几句,你脸红一回让我长长见识?”
话到这里,何逊言被他爸爸派过来叫他们去吃饭。
“妈妈,陶叔叔,吃饭了。”
这孩子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静,陶然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到底是碰见了同类还是想起了童年,总之有种难言的亲近。
这个家里到底是怎么了,何逊言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吴越吟这么一个长袖善舞的中年职业女性,显而易见地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了一点微微的不自然。
陶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往餐桌走的时候虚揽了一下何逊言的肩。有时候比起语言,一个动作往往能更快更好地圆场。
孩子毕竟年纪小,身量还不高,想躲又不知怎么躲才能不失礼,当感受到陶然并没有实在地撑在他肩上的时候,居然肩头都松了下来。
想到自己进门前看到何逊言也觉得轻松,陶然低头给了孩子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何逊言愣愣地看了他几秒钟,挪开了目光。看见这一份稚拙,陶然也算放下心来。
“逊言?我能这么叫你吗?”
小小的何逊言思索了一会儿,严肃地点点头。
“琴练完了吗?”
意料之中,孩子摇头。
能有几个父母明白孩子的坚持有多郑重,能真正尊重孩子给自己排的时间表呢。
陶然再次放低了声音:“拜厄弹得不错,但你不要心急。你有的是时间,不需要赶进度,一定要有耐心,打好基础。练琴的时候不能贪多,注意自己的手型。”
可能这样平等交流的态度对他来说实在太珍贵,何逊言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在自己父母看过来之前,迅速恢复如常。
他只是慢慢地点了个头,轻之又轻的说了一声,“谢谢”。
这一天,陶然对何逊言最后的印象,是他爬上餐桌边的高脚椅后,悬空踢来踢去的脚。
他明明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孩子,却被母亲安排穿着一双浅蓝色小熊形状的拖鞋。这突兀的程度绝不亚于西装控常铮穿着睡衣上班,或是善良怪陶然对卖白兰花的老太太视而不见。就因为大人对儿童世界理所当然的视而不见,和自以为是的曲解和掌控,何逊言在他自己的家里,竟然就过得如此格格不入。
而在座的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成年人,对此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 拜厄是一本初级业余钢琴入门教材
吴归舟的出处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不是乌龟粥!不是乌龟粥!不是乌龟粥!
第20章 疏桐2
白漫漫这一批进了二十几个新人,根据学历和学制的不同,早的过完年就开始实习,最晚到五六月也都入职了。小姑娘过三个月培训期的时候正在忙常铮和陶然的项目,也没必要卡着时间就硬要转组,后来事情越来越多,就再也没人提她该进入助理顾问轮转机制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她就赖在陶然这儿,成了半固定的下属。
转眼夏天都快过完了,白漫漫仍然围着自己转悠,并且一点没有收敛一副星星眼表情的意思,常铮也是无言以对。
陶然数不清第几次抓住他默默翻白眼的时候,忍不住嘲笑他:“谁让你长成这样,活该。”
常铮反唇相讥:“听说你也有个迷妹,非要说你这样冷冷淡淡,生人勿近的才是真男神。”
“是吗?那至少我的这个还知道不能凑到我面前来发花痴。”
常铮按捺住再来一个白眼的冲动:“白漫漫怎么就不知道?她们花痴还分种类?那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不知道啊。”
“呵呵。”
“……呵呵个鬼。对了,你知道你的迷妹叫什么吗?”
陶然一脸莫名其妙:“我该知道吗?居然有这么个角色,还是刚才你告诉我的呢。”
“叫倪玛。”
“……请告诉我,是我听错了。”
常铮面无表情:“怎么可能。你的迷妹小姐,姓倪,名玛。”
陶然合上笔记本,弯腰开始收线:“哪个智商欠费的合伙人投票放进来的?”
常铮讪笑:“我。我当时觉得,这孩子起名字的年代还没有这说法,人家爸妈也想不到有今天,总不能就这么拒之门外。”
“哦?你这妇人之仁,别是我传染给你的吧。”
“呵呵。”常铮突然发现这两个字是真心好用:“可我后来看到她的英文名,就已经后悔了。”
陶然一边合上电脑包的拉链,一边看着他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Nini,Nini倪。”
“……”
已经学会了怎么穿衣服穿鞋的白漫漫人模狗样地推开门,示意大小两位老板可以一起下班了,顺手接起一个手机上进来的电话。
“喂?Nini?”
常铮和陶然在她身后,迅速交换了一个“给我一刀”的眼神。
白漫漫在同期里的人缘最好,确实也是有道理的。这么一个听上去也没什么营养的电话,她从客户办公室里一直打到常铮车里,一直嗯嗯啊啊应和着,穿插一些没头没脑的笑声,始终就是挂不掉。
陶然为了避免近距离旁听两个花痴的通话,把偌大的后座留给她一个人,自己坐了副驾。
可不管他坐哪儿,白漫漫的声音都清清楚楚地飘在耳边。
“啊?什么叫方框里怎么打勾?哦哦你是说客户给你的表里那种勾选框?”
“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啊,你百度一下?……哇我又不是你男朋友,我凭什么替你百度啊,我不要我不要……”
常铮越听越心烦:“看来这个你你你,智商还不如白漫漫。”
陶然仰头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我好像又晕车了。唉,这对话我听得好想吐。”
说完了什么勾选框,两个软妹子又开始聊什么饭吃过了没有。
“我还没吃呀,等老板请客。对呀陶经理也在,嘿嘿嘿嘿嘿嘿嫉妒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