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49)
肥肠在旁边哈哈笑:“王老师愿意教你,多跟他学点,机不可失啊年轻人。”
徐西临想,如果徐在这,肯定把“显失公平”和“文笔”摔在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脸上。
然而哪怕他快要把饭店的水杯捏碎了,徐西临嘴上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行。”
因为徐进还告诉过他一句话——不想装孙子就不要装,但是既然装了,就要装到底,别刚开始怂了,后来又让人看出你是忍气吞声、满肚子怨气。
徐西临咬牙把孙子装到了底,刮着五脏六腑挤出来一句:“谢谢老师。”
揣上面目全非的协议回了家,徐西临站在家门口,连续三次抬起手又放下,光可鉴物的门把手映出他铁青的脸,徐西临余光瞥见,颓然放下,双手插兜在门口僵立了一会——家里只有老外婆和窦寻,他不想把这张脸带回家。
徐西临在兜里随便摸了摸,摸到了自行车钥匙,他干脆把书包往肩头一甩,跳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骑了出去。
徐西临比同龄人会说话、会处事,但依然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八面玲珑”。
因为他以前不过是个孩子,没人拿他当回事,也没人跟他较什么真,二十年的人生里,鲜少碰见对他满怀恶意的人,身边的小伙伴都是朋友,徐西临愿意去照顾他们不同的脾气秉性,调和不轻不重的小矛盾。
但那不代表他会妥协,也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地做到“你打不死我,下回我们还做生意”——绝大多数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都不行。
这是徐西临第一次触碰到这个世界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规则,第一次被逼着妥协。
他本以为学校里那些争行政保研的,追着老师拍马屁的,削减脑袋跟研究生导师套磁的,以及找个男女朋友还要先看对方家庭条件的……都已经是很市侩的事。
现在才明白,学生间即便是市侩,也是很天真简单的市侩。
徐西临发泄似的越骑越快,自行车在他脚下转成了风火轮,突然,拐角处一辆同样开得飞快的越野车正好转过来,徐西临忙把车闸拉死,饶是这样,还是躲闪不及,车把挂到了对方的反光镜上,破赛车改造的自行车本来就轻,一下他甩了出去,徐西临的胳膊肘撞在墙上,搓掉了一块肉。
车主停下来破口大骂:“耽误你起飞啦?作死赶投胎啊!”
徐西临差点没站起来,整个半边身体都摔麻了。
车主愤怒地伸手擦了一下车门上刮掉的漆皮,骂骂咧咧地把挂在反光镜上的自行车摘下来扔在一边:“算我倒霉!”
然后径自开走了。
他没有提上一次漆多少钱,反光镜磕掉一块多少钱——因为车主自己也知道他应该礼让非机动车和行人,在小胡同里开快车是他的责任。
都知道应该礼让行人,都知道应该公平竞争,只是没人遵守,歪歪扭扭的车把和不太灵便的脚蹬教会了徐西临一件事——仗势就能欺人。
如果这个人间也能像金大侠的世界那样快意恩仇就好了,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书剑飘零,二十四桥夜读,点残茶研磨,行山水路,挑不平事,有一腔赤城足矣,不必向谁低头,也不必因为谁折腰。
徐西临踩着黄昏的点钟回家,途径超市,买了家里一个礼拜吃的菜、牛奶和一瓶酱油,像是挂了一身险恶的生计。
窦寻正在家里炒米饭,徐西临进门后面无异色地问:“还有鸡蛋吗?我买新的了。”
窦寻:“最后两个我用了。”
徐西临应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牛奶,对着冰箱一口气灌下去,连着天大的委屈一口咽了,转身脸色就恢复了日常。
他抽出一把勺子直接在窦寻的锅里挖了一勺,烫得嗷嗷直叫。
窦寻学了三年做饭,没一点长进,就学会了炒米饭——黄金蛋炒饭,扬州炒饭,咖喱炒饭,他全都能炒得跟新东方课堂范例一样,窦寻用亲身经历证明了“千招会不如一招鲜”,外婆每次想起来都会对徐西临说:“你做的不好吃,让小寻去炒个饭就行”。
“没放盐呢……”窦寻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狼狈样,“怎么弄的?”
徐西临转身去给他拿盐罐,避开他的注视,若无其事地说:“撞电线杆子上摔的。”
窦寻皱着眉接过盐罐子:“骑自行车都能摔成这样,你看你以后也别开车了。”
“不开了,反正也不赚钱,给他们运一大堆卫生纸还不够油钱呢。”徐西临一边说一边匆匆走开,生怕自己再跟窦寻把这个话题说下去,再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难受翻出来。
他一阵风似的跑过客厅,得了徐外婆一句抱怨,但没敢停留,三步并两步地冲上楼,不让家人发现异样。
徐西临回屋把脏兮兮的衣服换下来,自己清理了伤口,往上抹碘酒。
徐进的照片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徐西临眼皮也没抬,仿佛那相框已经成了桌上一件普通的装饰品。然后他的眼圈在徐进的注视下慢慢红了,眼泪将落没落的时候,窦寻把厨房收拾好上楼了,徐西临听见声音,忙一抬头,拼命把眼泪收回去了。
“给我。”窦寻接过他手里的棉签,目光落在他脸上,吓了一跳似的扭过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问,“这是疼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徐西临想一把抱住他,把满肚子的话全倒出来,说“我不想干了,这世道被傻逼折腾得太操蛋了,我不想跟他们玩了”,可是话到嘴边,他狠狠地一吸,又都给吞回到了肚子里。
跟窦寻说这些干什么呢?他能知道该怎么办吗?
于是徐西临故意呲牙咧嘴地说:“不小心抹多了,戳一下还挺疼的。”
“笨死你拉倒。”窦寻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想象,也仿佛被大团的碘酒用力戳了伤口似的,激灵了一下,没好气地抱怨说,“大脑已经这样了,小脑还跟着一起萎缩……”
徐西临一边夸张地抽着凉气,一边笑嘻嘻地说:“过两年该痴呆得不认人了,没准抱着你大腿叫儿子呢,要不你先提前叫声‘爸爸’听?”
他话音刚落,楼下灰鹦鹉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随后门铃响了,外婆慢吞吞地站起来开了门:“小寻,你爸爸来了。”
窦寻:“……”
徐西临做了个鬼脸,把小药瓶从他手里接过来:“看我这张乌鸦嘴,把你真爸爸招来了,得,快去吧。”
窦俊梁的脸色就像他刚刚破了个产,暴躁都快从他翘起一角的小分头上溢出来了,大概是顾忌老人家,他死憋着保持镇定,阴森森地看了窦寻一眼,面沉似水地冲他招手:“窦寻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窦俊梁在他儿子面前没挺直过腰杆,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有窦寻甩他脸色的份,今天居然反过来了。
徐外婆觑着他的脸色,有些不放心地说:“就要吃晚饭了,有撒事体慢点再讲嘛。”
“哦,我们老家有点事,”窦俊梁双手插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那什么,大妈,我这就带他走,别耽误您饭点。”
徐西临听见窦俊梁不住地催窦寻,三下五除二地弄好了自己的胳膊,放下袖子出来打了声招呼:“叔叔。”
他一露面,窦俊梁的目光一瞬间拾级而上,锥子似的钉在了他身上,徐西临莫名其妙了一阵,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见窦俊梁僵硬地对他点了下头:“嗯——窦寻,你快点。”
窦俊梁直接把车开进了小区里,连锁都没锁,车门大敞地就扔在徐家门口,大步如飞地走出去,在窦寻上车的时候有些粗暴地推了他一把。
窦寻还没坐稳当,他已经一脚油门把车踩飞了出去。窦寻差点被惯性甩出去,一把抓住头顶的扶手,感觉窦俊梁是吃错药了。
窦俊梁也不知道在跟谁撒火,一路闷不吭声,把车开成了近地火箭,一路飞回自己家,在车库里一脚严厉的刹车,车子尖叫一声,像是要把地面撸下一层皮。
随后窦俊梁长出了一口气,舌头在嘴里动了动,往座椅背上一靠,声音有点变了调子:“窦寻,我问你一件事,你给我说实话。”
窦寻一路上抓扶手就抓得手腕青筋暴跳,本来看窦俊梁就来气,还被司机暴躁的情绪传染了,嘴上没吭声,心想:“凭什么?”
窦俊梁习惯了他这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也没绕弯子,干脆一记直球摔到了窦寻脸上:“你跟老徐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窦寻:“……”
他一时愣了一下,被窦俊梁问得有点蒙圈,不知道窦俊梁特意把他从徐家拎出来问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自然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窦俊梁狠狠一砸方向盘,汽车“哔——”一声长鸣。
“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妈哑巴?”窦俊梁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从旁边抓起一个牛皮纸袋,劈头盖脸地往窦寻身上一砸。
窦寻可没拿他当过正经爸爸,本能地抬起胳膊肘一挡,当即就想回击。
然而那牛皮纸袋砸在他坚硬结实的胳膊上,没封严实的袋口里掉下一打雪片似的照片,有一张十分清晰的刚好落在他大腿上——那是徐西临刚拿到驾照要带他出去兜风的时候,他正要上车,徐西临在旁边拉车门,一手搭在车顶上防着他磕脑袋,这动作本来很像酒店门卫,可是徐西临脸上挂着一个温柔得让人不会错认的微笑,呵护的意思简直要从纸面上透出来。
剩下的一打照片都是跟踪偷拍的,两人勾肩搭背也好,打闹也好,都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没什么稀奇的,然后窦寻看见了一张古怪的照片——照片上拍的是徐家正门,端端正正的一个房子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但拍照的人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用水笔在照片上勾了一个小圈。
那是二楼一扇半开半闭的窗户,刚擦过,光亮得被余晖一打像一面镜子,角度正好折射出屋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这是什么,窦寻,你跟我说这是什么!”窦俊梁的太阳穴“突突”狂跳,“你……”
他满嘴污言秽语想破口大骂,想起这是他儿子,又险险地咽回去了,被自己哽得不轻,窦俊梁两眼通红地瞪了窦寻一会,压抑又强硬地说:“你搬回……我给你找个房子,离你们学校近点的,这边拿了毕业证就送你出国。”
窦寻敏感地听出了“搬回”俩字之后,窦俊梁临时改了口。他跟徐西临那点事骤然被人捅出来,窦寻震惊之下本来还有点心虚,结果听见这么一句,火气一下把心虚烧干净了,他离经叛道地说:“你管得着我么?”
窦俊梁:“……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