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22)
既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所接受的真相,还需要迈克尔手里的玻璃碎片干什么呢?
迈克尔听得太多了、太多了,无需搜索他就知道人们是怎么谈论那个叫麦克的男孩的。
他坐在电脑前整整5个小时,查看相关信息,他看到人们分析他糟糕的童年,分析这种事情导致了如今的一切。
他陷入自责又自我否定的痛苦里,不断地喝酒。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脸看起来像块猪肝。
在他坚持不住要去睡觉之前,一个博客出现在鼠标随意的点击下。
一个叫做“丛林之间”的博客。
欧文·亚当斯写的博客。
这个素不相识的怪家伙信任他,称那部电影是“一坨臭狗屎”,在电台节目里大骂,在博客里这样写道:“戈登医生的行事形式,决定了他了解家人的重要性。家人是他的港湾,这与很多罪犯首先以家人开刀不同,他试图保护他的家人,给他们制造一个更好的环境。他的行为中充满了冷酷理性,而不是热情的炫耀,他没有犯罪现场留下相同标记。”
之前的整整五个小时,迈克尔在那些信息中沉沦和痛苦。这个奇怪配色的博客像一块浮木,突然冒了出来。它拯救了他,给了他自由。
迈克尔睡意全无。
他开始研究这个博客,听这个人制作的所有广播。他查出了博客拥有者的名字——欧文·亚当斯。他伪造了一个身份去加这个亚当斯为好友,查看他的脸书……
时间越长,他知道得就越多;知道得越多,他就越迷恋这个博客的主人。
挖出盒子的48小时之内,迈克尔下了一个决定,接着他做了那第二件事——搬家到欧文所在的城市。这儿恰好是他父亲监狱所在的洲,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小时候在此生活,克里斯也是。
迈克尔迅速搬了家,住到了丛林深处。克里斯的医院在这里,欧文在这里,监狱在这里。他的童年,他的一切都在这里。
搬家后的半年里,他坐在电脑前,像一个真正的偷窥狂那样,观察欧文的一举一动。欧文·亚当斯不在社交网络上贴任何自己的照片,这使得整件事变成了可爱的幽会。他把他想象成一个走不动路的胖子,把他想象成一个只有100斤的恶心瘦子。所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被人信任的感觉太好了。这个欧文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个欧文到底看待他?这个欧文在谈及戈登医生和麦克时,没有在博客上贴迈克尔小时候的照片,只是贴了一张手绘的戈登医生画像。他想保护他的隐`私吗?可真是个小可爱。
他连他长什么都不知道,就尽情地想着他自`慰。
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这远远不够。
他洗脸,剃须,面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眉骨,凝视自己的眼睛。
去抓他吧,迈克尔,镜子里的麦克笑起来,也许他是个潜在的罪犯呢,去抓他吧。
这就是迈克尔抓欧文之前发生的故事。
*****
欧文几乎一夜未眠,他反复从浴缸里坐起来又躺下。
他的假想怪物里早就有麦克了,他也老是想象自己就是麦克,昨天,假想怪物里又多了迈克尔。然而迈克尔就是麦克?
他用尽办法,也不能在短期内把他们结合起来。他们在他的想象里是分离的。欧文有点儿喘不过气,有点儿想要哭泣,他坐起来,不停地擦眼镜。
他拿起手边的笔记本,用的时间最久的一本笔记本,翻开。那里的第一页贴着当时的报纸简报:一张麦克的照片,眼睛上还有个黑色横条马赛克。他的身后画了一群怪物,红色的和黑色的。
欧文总是想象自己是麦克,从14岁第一次在报纸上看见他的这张照片开始。他和他一样年纪,留着差不多的头发。很多年后,他在网上找到了一张没有马赛克的麦克的照片,可是他还是偏爱报纸上的原始版本。
暴露戈登医生儿子这件事实在是太没有道德了,可是这给了他足够的想象空间。如果他的父亲是那个杀人犯呢?他们朝夕相处,他知道他的罪行吗?
欧文脑海中的麦克并没有随着他的长大而长大,他还是个男孩。面对麦克时,欧文自己也只是14岁的男孩,对未来还抱有更好的想象。想象麦克、和麦克“交谈”,变成了一件能够让欧文安静下来的事。麦克对他很重要,这个故事对他很重要,他是无名小卒,只能通过想象自己是麦克获得一些确实存在的特殊,让普通不过的生活有了不同。
一直以来,他都相信麦克没有遭受过那些虐待,他可能成长为一个谨小慎微但善良的人,像欧文一样平庸地生活着。
此刻,欧文不知道应该去想什么,他不能想迈克尔、也不能想麦克,好像他的生活被搅拌机打碎了,分不清哪一块是哪一块。
有一件事令他感到些许安慰,他不是被随机挑选的,是迈克尔选择了他。二十年的想象变成了鬼魂,现在这个鬼魂找上门了。
欧文的一天都很难熬。迈克尔早上来过一次,给他准备了水、食物,他表现得和之前没有区别,欧文却局促不安。
一整天,欧文翻开本子,又合上,心中一团乱麻,他想要一只烟,他的手指还是在发抖。之前,他在迈克尔面前翻开了这本贴着他照片的笔记本。
就在欧文快要因急躁而崩溃之际,楼上传来了脚步声。他竖起耳朵倾听,迫切地想见迈克尔,又害怕见到他。
“晚上好,欧文。”迈克尔还是出现了。
欧文没有回答,他低着头。
“有很多问题要问,是吗?”迈克尔走到他身边。
“是的。”他微微点头,太多问题要问了。
“你在想念我吗,这一整天。”
“我必须如实作答?”他没有看迈克尔,只是盯着自己的脚趾。
“是的。”
“无时无刻。”他摇摇头,觉得这很糟糕,可是又有些期待。
“所以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无尽的梦。”
“听起来真浪漫。好像你认识我已经很多年了。”
“久到我不想承认。”他又摇摇头。
“想做个游戏吗?一个新游戏,结束了,你就能问问题。第二阶段的游戏开始了,不过不用担心,它对你来说不难。”
欧文想了想,点了点头。
随后,迈克尔提供了他晚餐。在把水和食物填进肚子之后,头痛和鬼魂一样从脑壳里升腾起来,如池塘的晨雾。隐隐的疼痛又一次让他想起死亡。
“这几天除了推销员,没有人给你打电话。”迈克尔说。
欧文点了点头,无需迈克尔说出口他也知道。
一段长期的时间里,偶尔会有人稍微关注他一点儿,然后一切会恢复原貌。他的生活总是在这种周而复始中获得毫无声响的安静。唯有拥有孤独,才能够拥有安静,他在安静中生活。
他推了推眼镜,看看迈克尔。头痛中,他开始担忧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担心自己的话语里总有一个或者两个细节让迈克尔意识到他的真面目——一个毫无乐趣的生物。他着实开始担心,于是紧张得缩起脖子,他安慰自己说你就快死了所以根本不重要,可能他对你的兴趣能够维持到最后。可是这一点儿作用也没有起,他还是担心,担心哪里做得不够好。他突然想起安妮说他老是心不在焉——他们做`爱之后她也这么说,她抽烟,然后表现得比他还要心不在焉。他有时候试图做得更好,和她聊更多话题,告诉她更多的东西,可是总有一些隔阂挡在他和他人之间。
有些人就是适合一个人的,他这样想,于是他连一条狗也没有养,只有那些居无定所的猫和不会与人沟通的蚂蚁成为他的唯一寄托。
他知道迈克尔对他的好奇只是源于他做了那期广播,如果迈克尔看得足够多,他就知道也有人和他持有一样的观点,他并不是特别的……
他这样杂乱地想着,陷入了头痛的陷阱。病痛让人脆弱,他转了转眼球,把手放在太阳穴的位置,感到那儿跳得飞快,仿佛他划向生命尽头的速度那么快。
他还是不准备告诉迈克尔关于他的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脆弱,只要有一点儿扭转,就会彻底崩塌殆尽。他得给自己留点东西。
迈克尔今晚很安静,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进行着晚间的必要步骤:他洗澡,迈克尔帮他把头发擦干。欧文在迈克尔把毛巾盖在他头上时闭上眼睛,头痛依旧从头颅深处挥发出来,他却很喜欢他用手指碰到他头发的细节。此刻,现实里的麦克变成了他脑海中的男孩。麦克没有长大,欧文自己也没有。他们都站在红色大门的背后,听见黑色雾气涌出的嘶嘶声响。
他等待迈克尔问问题或者说话,但是他没有。
洗完澡之后,迈克尔给了他铅笔,他接过来,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新形式的信任。他开始在纸上画线。因为头痛他无法画出具体的画面,只是觉得既然迈克尔给了他铅笔,他就必须表现出想要用的样子,这样做可能会让迈克尔对他的印象稍微好一点儿,以弥补他令人讨厌和厌烦的部分。他有很多问题想问迈克尔,却知道此刻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他们在浴室里待了至少两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对话,没有问题,没有游戏。他想问的问题越来越多了,焦虑慢慢长起来,又像秋天的花一样在心中慢慢枯萎。
在某个他已经要绝望的瞬间,迈克尔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他摘下他的眼镜,用手指帮他把眼睛关上,给他戴上眼罩。
欧文安静下来,感受眼罩之下的黑暗,黑暗里的头痛。
迈克尔还是没有说话,没有说他们要做什么,没有说他们的游戏和游戏规则。他解开欧文的脚镣,领着他往外走。
他们要去外面的床上?
快要走出浴室时,欧文这么猜测。
他们路过了那张床。
他们要在书架哪儿停留?
他们路过了书架,沿着台阶往上走。
所以是客厅吗?还是沙发?
房间里有点儿温暖的氛围,火炉开了很久,毛毯盖在腿上的那一种……
可是他们踩过了地毯,穿过了客厅,来到了门前。
他穿上了一双球鞋,他自己的球鞋。很合脚。
所以他们要坐在门前的平台上?
可是他们走下了屋子,走到了夜间的土地上。
这些天来,欧文第一次接触到泥土地。
迈克尔领着他走在铺满落叶的泥土上。空气里湿漉漉的。是下过雨?还是晚间林子里特有的潮湿?
他还是不说话。
他要把他杀了吗?第二阶段就是死亡?然后他开始切割他的尸体,从尸体里找答案?他厌烦他了吗?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死亡,却感到了真切的恐惧。他穿着鞋,闭着眼睛,走在夜间的林子里。安静是唯一的东西,虫鸣顺着风灌进耳孔。他的手心是温暖的——原来迈克尔一直紧握他的手。
他怎么之前没有注意到?是紧张还是习以为常?
他尽量感受此刻,感受生命最后一刻的行走。他感到自己是如此得爱整个世界。他非常、非常害怕,却也觉得自己必须知足,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尝试了从未尝试过的,感受了从未感受到的。他变得更完整了,也变得更脆弱了。
他们真的走了很久很久,可能走到了森林的最深处。
欧文的呼吸变得更加潮湿,水汽夹杂着草味、泥土味、潮湿的青苔味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的额发。有时还会有露水滴到他的头上把他吓一大跳。
夜鸟的鸣叫和翅膀的扇动从寂静里透出来,显得森林更为孤寂。他的恐惧变更轻了,不断的行走和沉默的手心让恐惧怠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