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20)
欧文深深吸了一口烟,用颤抖的手指夹住烟,又慢慢吐出烟,停顿了好久,才开始说话:“从最开始说。我对你说,我要从最开始告诉你。”他说话时没有看迈克尔,只是盯着面前的虚空,“我死在你手里了,而你要知道我是谁。所以我给你说故事,让你知道你杀了谁。
“刀子和绳索放在你的脚下,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杀了我,很害怕,可是都不重要了。就算痛苦,也是一瞬间,对我的一生来说,都是一瞬间。
“但我想你听我说完我的故事,等我死了这些事就只是一个平庸死人的过去了,讲述的时候或许它是活着的,是活着的故事。我求你在杀我之前给我二十到三十分钟,如果我能够在二十分钟内说完的话。你说可以,可是要每五分钟切掉我的一根手指,我还是同意了。
“你先切掉了我的第一根手指,血溅出来,疼痛让我尖叫不已。为什么我不直接让你杀死我?我后悔了。可是在死之前得有人了解我。我还是这么想。我只能忍着疼痛继续说话,离我的死亡只有一个小时了。现在我们是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可是一小时之后,你就会变成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真讽刺。我看着失去的那根食指,它好像早就不属于我了。很多年前就不属于我了。可真让我难过。
“一年前我开始成为自由职业者,偶尔会有工作来找我,拍摄一个人,写三流犯罪杂志的稿件……我一个人住,上一任女友和我分开已经七年了,我有过三个女朋友,很难说她们了解我,我试图了解她们,结局很糟糕……不,应该从最开始说……最开始我有很普通的父母,我没有遭遇过虐待、抛弃、冷暴力,什么都很普通。我在叔叔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对我很好……什么都不是我的。我很小心,每天整理房间,把作业完成。从小到大我不逃课也不出去鬼混,我保持一种秩序,这种秩序很重要,不能太混乱,不能太整洁,在中间,才觉得安全。弟弟出生时,我从叔叔家回到自己家住。我想象怪物,很多怪物,它们或者对我说话,或者把我吃掉。有一年下雪了,雪很大,我在雪中摔倒,膝盖磕到了一块石头,流了很多血……也不算多,没有我手里的血那么多……太痛了……可是我必须继续说话……当时膝盖旁边有一条血管磕破了,不停流血,去医院时,医生把它焊起来,我闻到了肉烧糊的味道。当晚我梦到失去了膝盖,大腿和小腿分开了,膝盖以下在奔跑,膝盖以上站在原地……”
欧文把那支烟抽完了,迈克尔看着他的侧脸。他是这样的孤独,虽然他觉得自己没有借口去孤独。他不知道孤独不需要任何借口,即使家庭美满,人们还是会体会到孤独。
迈克尔并没有期待欧文会这样详细地讲述他自己的事,他把死亡的场景和一生的讲述结合在了一起,构建了一个有他、也有迈克尔的故事。这可能是迈克尔听过的最好的一个故事了。
迈克尔凝视着欧文,欧文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烟蒂还夹在欧文的手指间,他颤抖的、细瘦的食指在故事里已经不见了。下一根被砍掉的手指是哪一根呢?
“成年之后我和父母的联系变得并不紧密,我的弟弟更符合他们对儿子的想象。刚从叔叔家回到自己家的那一年,我尽力表现得让他们喜欢。如何让人喜欢?也许我不知道。可能我不适合……还可能我没有学会。我的弟弟长大之后,我也试图做这件事,更多地说话,更多地表达观点,希望有些话让我的父母觉得我和他们更亲近了……不过让人喜欢是天生的,不是学习得来的。有的人天生会,有的人天生不会。就这样。你听到这里,打断了我的话,开始用小型电锯切我的中指,太痛了,我看着带血的电锯转起来,看着它移动到我的手边,然后我闭上眼睛……我听见声音,先是电锯的声音,然后是我自己的尖叫……我又失去了一只手指,它被你摆在桌子上。血流进木头缝里,你永远也洗不掉桌上的血迹了。我永远在那里。你给了我一只烟,但我已经不能用右手抽,只能用左手。我开始抽烟,然后问你我讲到哪里了,我快要忘记我讲到哪里了,它不是个完整的有剧情的故事,只是一些普通的片段,从哪里开始都一样。颠三倒四也一样。然后我继续说……
“我研究杀人案件,不凭借电影和电视剧的演绎,而是根据当时的报道、报纸、曝光出来的现场照片拼凑一个属于我的真相。我想过被一个杀人犯杀掉,想过很多次……但不像现在这样,我的梦里没有罪犯在杀我之前听我说这么长的话,我也不会说这么长的话。再给我一根烟吧……”
欧文在对构想里的迈克尔说话,也在对现实里的迈克尔说话。
迈克尔凑近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把另外一根烟塞进他干涩的嘴唇,用烟蒂代替嘴唇亲吻他。他为他把烟点燃,闻他头发上的味道。
欧文开始用左手抽烟而不是右手,在故事里,他已经失去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我很想知道罪犯们是怎么想的,想知道死者在死前遭遇了什么,如果是我,我又会作何反应?这些对犯罪事实主观臆断的还原,为我的生活带来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开始写博客,录电台节目,并没有人太在意它们,很像是它们只为我和我心中的怪物而写。我很早就开始把这些想法变成文字片段,我试图给特蕾莎看,她希望我去看心理医生。她是我的第二个女友,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想不起她的脸了。我和她们做`爱,只要一些细节,就会让我很感动,我感受到的和她们不同,她们感受到的被我忽略了,我感受到了也被她们忽略了。我们互相伤害。
“从黑夜里回家,能看见屋里的光,如果晚上才回家,我离开时就会开一盏灯。为什么不养狗呢,它会等你回家,你问我。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无法对它们负责?它们离开时我会伤感?或许是太麻烦了。
“有时候人会最后一次说再见,说很多遍,直到真的最后一次。我坐在酒吧里抽烟,感到我更喜欢一个人度过。安妮说我老是心不在焉。和她分手之后,我猜测我确实更喜欢一个人。不养狗,不养猫,可以拥有蚂蚁。血从我的手上往下流,疼痛让我哭了,我只能继续说话,分散注意力。我开始在脑海中构想我的葬礼,它是怎样的?哪些人会来?谁在我的葬礼上说话?说点什么?我的尸体呢?警察找到我的尸体了?还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切成块了?溶掉了?或许就没有葬礼了,只是永久失踪。如果找到了,是一些碎片?还是近似于完整的?手指呢?缝上了?还是你让我自己吞了我的手指?”
迈克尔看着欧文,他感到他正身处自己的世界里,而他从外面无法靠近。欧文并不能理解自己的特殊和美,有的人偏向于轻视自己,他就是这类人。他一定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的眼泪像吐出的烟,藏在眼镜后面,随意地划过脸颊。
留着灯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孤寂的浪漫。
“并没有太多人在意我的电台,可能这种形式太老旧了?更可能是内容太糟糕了。你说你听过,这真好。我刚刚对你产生了一点点的感激,你就第三次切掉了我的手指,这次是拇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尖叫和痛哭了,意识有一点模糊。
“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了,你也越来越了解我。你播放了一首歌,第一句的歌词是:我等待一个新的开始。死亡是我的新开始,也可能是我的终结。如果我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按照秩序摆放好?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我想重新听一遍我自己做的电台广播。我快忘记其中几期的内容了……后来没有人收听它,我就没有再继续下去。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需要观众,真悲伤。为什么要制作它?为了让别人了解我?我不知道。猫摸起来很舒服,狗摸起来很安心。我喂流浪猫,流浪狗却会被一只一只抓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好像说完了所有的话,说完了我的一生。你要来杀我了。我的意识已经不再清醒,你把我放进浴缸里,用热水淹没我,很温暖,像我给自己留着的灯。你给了我最后一根烟,帮我点燃,我用左手抽烟的时候,你割断了我右手的手腕。你想让这看起来像自杀?一个独居的男人,喜欢犯罪故事和鬼怪,很可能会自杀,没错。
“为什么你没有割断我的脖子?我以为你会那么做。割断手腕太简单了,让我困惑。我模模糊糊地困惑。你站在那里看我。我眼睛里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你站在那里看我。接着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了意识,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不复存在。我的尸体泡在热水里,少了三根手指,我不知道警察有没有找到我的尸体,你有没有把我切成一块一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欧文说完了,迈克尔凝视着恍惚的他。
欧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里的烟早就抽烟了,他还是把烟蒂送进了嘴里。他看上去像死过一回,眼睛模模糊糊的。
这是个如此好的故事,虽然被杀死的部分的确太简单了,可这个故事比迈克尔所想象的每一个都要完美。
“这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故事,欧文。”迈克尔拍了两下手,“我对你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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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终于、终于做完这个游戏了,他的身体在发抖,手也是。他慢慢回过神来了,笑了笑,把烟蒂扔在地上。
迈克尔递给他一瓶啤酒,自己也拿了一瓶。他们一起坐到浴缸里去喝啤酒,把脚架到浴缸边缘。
像是为了安慰他一般,迈克尔亲吻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他。欧文迎接了他的吻。他们如同两个参加派对喝得醉醺醺的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尽情接吻。
欧文在心中感激迈克尔的存在。
“明天整个白天我都不在家。我会给你准备好食物。”迈克尔说,“这个游戏你完成得很好,欧文,所以我们可以进入第二个阶段了。”
欧文抬起眼睛,看了看迈克尔,第二阶段会有怎样的游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在和迈克尔做游戏的过程里,他越来越发觉自己的孤独。它们最初藏着、躲着,现在彻底得暴露了。这让他很害怕。
“你的广播没有那么糟糕,我很喜欢。我喜欢第五期,你讲味道在案件中的重要性。我听了最多的广播是第七期,你讲一些不是那么轰动的连锁杀人事件。”
“我还记得。”欧文笑了,他很感激迈克尔把它们都听完了。
“你的观点很有趣,吸引了我。我第一次听你的广播就是第七期,你说那部电影《阴影之下》的原型案件。”
“那部电影是狗屎。”欧文喝了一口酒,笑了笑,“我和这部电影有深仇大恨。”
迈克尔也笑了:“我记得你在广播里说:基于我对原案件的理解,《阴影之下》这部所谓的案情重现电影就是一坨狗屎。”
“它实在太糟糕了,完全不符合案情本来的样子。他们把外科医生塑造成一个不了解自己行为导向何方的心理变态,他殴打妻子,性侵他的儿子,这与他在案件中所展示出来的特质截然不同。他在生活中应该是一个正人君子,爱他的妻子和儿子,但是他与此同时是个罪犯。”
“你为什么会对这部电影如此愤怒?”迈克尔问。
“在翻看这个案件的报道时,我把自己想象成医生,也把自己想像成他的儿子。这个案件对我来说很重要,它发生时,我第一时间在报纸上读到了报告,当时我15岁,他们甚至把那个男孩的照片登了出来,该死的。他和我年纪一致,我很好奇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真的是他父亲的共犯吗?一直以来我都是视图还原一个我认为的真相。而《阴影之下》这部狗屎电影是一部耸人听闻的垃圾片。他们说男孩遭遇了父亲的性侵,参与了父亲的犯罪,然后也变成了一个连环杀人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告他们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