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刺(25)
他明明是在和你商量一件事,态度轻快,但却把所有反驳意见堵死,让你找不到丁点理由说不。**晚饭是一起吃的,周长川坐在主位,莫静安坐在他右手边,其他人依次落座。家宴也秉承着严苛规矩,落座都有讲究,从长到幼,从尊到卑。苏沫坐在周逸下首,正好在周千乘和周逸中间。
席间很安静,周长川偶尔聊几句公事,周千乘都一一答了。周长川露出满意神色,虽然当家人的位置交出去了,但他对权力的把控欲丝毫不减,要不是身体不允许,他绝不会交权。好在周千乘在大事上都会和他商量,由他定夺,意见相左的时候当然有,但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他如今对大儿子相当满意,对当初那些近乎严酷的教养方式也颇为自得。事实证明,周千乘按照他的规划一步步走得很稳,除了在母亲去世这件事上绕过弯路感情过于激愤之外,后来的十年,再没出现过一丝失误和那些无用的情绪。
不见圭角,无懈可击。
经过数代积累,周家已财势滔天,如果能再拿到第九区总长的位置,那周家未来几十年在周边独立区和诸多联盟国的政治地位将难以撼动。
他对权利的欲望愈加难填,希望自己能多活几十年亲眼看着周千乘坐上这个位置。至于小儿子,他放下手中汤盅,看了一眼周逸……算了,他开心就好。**饭吃到最后,佣人撤了餐盘上水果。
水果是位餐,按每个人的口味摆盘端上来。苏沫眼前是一份哈密瓜和桃子,旁边是山竹果肉堆成的一个小雪人。用蒸软的红豆点了眼睛和嘴巴,头上戴着半颗樱桃帽子。
十年太久,这所大宅里的佣人全是生面孔,就连管家也不是原先那位。想必周长川再婚后将旧人都换了,毕竟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见过周苏两家其乐融融的画面。
佣人没见过苏沫,不可能知晓其口味。那只能是周逸了。
苏沫举着果叉无从下手,每一个角度都美好得不想破坏。
紧张了一晚的神经在这份果盘面前得到短暂放松,耳边是莫静安问着周逸一些工作琐事,余光中周长川和周千乘正在看着对面的母子俩,没人注意到他。
他吞吞口水,踌躇几秒,将叉子伸向樱桃帽子,然后是小雪人的身体,最后是那两粒红豆眼睛。雪人吃完,哈密瓜和桃子也进了肚子。
他的味蕾还沉浸在大片甜蜜芬芳中,下意识抬手想拿杯子,殊料杯子已经被递过来。
“哈密瓜太甜了,喝茶冲一冲。”周千乘的肩膀微微偏向苏沫一点,用了不高不低的声音,神情自如地说着。他的关怀和举动真诚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客气,也不会过分热情。
——这是跨越十年来独属于他们的第一次对话,指向性很强,和方才在众多人眼皮底下问候“好久不见”不同,是周千乘对苏沫单独说的,是有情绪色彩的,是带着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关照的。
手还举着,苏沫没接。
周千乘等了片刻,放下杯子,指腹推着透明玻璃杯往前,靠在苏沫手边。然后继续转头和周长川谈起工作上的事。
静了好一会儿,苏沫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是小叶锡兰红茶,入口醇厚,对胃友好。
哈密瓜确实太甜了,他以前每次吃完一大盘,都要嚷嚷着嗓子发齁,必须要牛饮一大杯红茶压下去才行。但他依然每天要吃,对各种水果来者不拒,最爱哈密瓜、桃子和山竹,除了水果,爱吃的点心便是糯米和红豆制品。每次来周家,都要缠着周千乘要吃糯米丸子和红豆包。但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所以不是周逸,是周千乘。
一切都是周千乘准备的。**饭后,周长川和莫静安去医院。几人在门口送别,周千乘距离车门近,周长川上车时,医疗椅扶手眼看要碰到电动车门,周千乘迅速伸出手拦,手掌撑在金属制椅背和车门之间,将一条十分重要的心率监测导管拨了出去。
手掌在两块金属挤压下发出闷响,声音轻微,但想也知道这种被碾压的疼痛和声音大小无关。
站在一旁推椅子的医生吓了一跳,立刻移开椅子连说对不起。然后就想上前看周千乘的手。
周千乘平静地盯了医生一眼,制止了他欲上前的动作,然后笑着说“没事”。
他仿佛完全不在意,手似乎不是他的手。但他宽容大度说“没事”的样子,莫名让对生死十分敏感的医生有些胆寒。
医生在忐忑中上了医疗车,周千乘的身影看不到了,他才松一口气。**管家来请周逸,说订婚名单要做调整,让周逸去书房过目。
副楼是单层别墅,有三间卧室,会客室、书房和厨房都齐全。离开房间前,周逸敲开苏沫的房门,说有些事要做,让他早点休息。
苏沫确实累了,刚经历一场疲惫至极的家庭社交,还有时差要倒,眼下只想洗个澡睡觉。他困得睁不开眼,抓着周逸的袖子说话,声音带着不自知的娇。
“那你回来不要再敲门了,我要进入深睡眠,有话留着明天说。天大的事也明天说。”
“好。”周逸弹指敲他额头,轻声说,“沫沫,你今天很棒,最棒了。”
“哄小孩儿。”
“对,哄小沫儿。”
一整天下来,苏沫纷繁的脑子不停歇,这会儿有点宕机,又站在门口和周逸黏糊了一会儿,才关上门回卧室。
他脸朝下扑在床上,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嘈嘈切切,唯有周逸的脸清晰温暖。他窝在被子里露出很浅的笑,真好,有周逸在,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敲门声又传来,苏沫揉揉脸,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都说了明天——”剩下的半句话被压回喉咙,门后站着的哪里是去而复返的周逸。
“沫沫。”周千乘站在门外,叫苏沫的名字。
走廊上的光晕变得刺眼,周围安静得过分。苏沫从昏沉的睡意中惊醒,表情管理得不好,一张小脸上露出的第一反应真切也真实。
周千乘微微后退一步,给出一个更安全的距离,语气放得很轻:“沫沫,你别怕,我只和你说两句话。”
打理过的一丝不苟的头发,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周千乘和今天初见时没区别,一副温和无害到仿若失忆的样子。
苏沫紧紧抓着门把手,一半身子隐在门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独自面对周千乘,摆出你说我听的姿态。
“是我出现在你面前的,”周千乘说了一句苏沫绝对没料到的话,“所以你的誓不算数。”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沫沫发过啥誓的请举手
第0021章 让阿逸带我去
十年前某个夜晚,他们在路边最后一次见面。
苏沫在那天发誓,保证再不出现在周千乘面前,否则天打雷劈。
那些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巷子里发生的一切,他身上被撕烂的衣服,站不稳的脚步,沉重的呼吸,让他仿佛置身在某个高处,悬着脚,落不到地。
周千乘观察着苏沫,知道他记得。苏沫整个人靠住门框,嘴唇发白,然后慢慢抬起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周千乘早就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粉红色绳子,圆领卫衣下面隐约有痕迹,应该是个挂件之类的。
直到苏沫从领口里把它拎出来,周千乘才看清,原来是块鹅卵石。
没人会把一块鹅卵石挂在脖子上,就算它再好看,也是不值钱的东西。因此这一定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块石头。
周千乘眸底晦暗,不知道这特殊意义是否和周逸有关。
苏沫握住鹅卵石,指腹划过被体温捂得暖热的表面,大概过了几秒钟,他状态肉眼可见好多了,虽然还是很紧张的样子,但比刚开门时轻松不少。
周千乘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是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他视线从苏沫捏在手里的石头移到对方脸上。
曾经跟在身后寸步不离的小孩儿长大了,高了,十年光阴让那张脸褪去稚色,但依然是不染尘埃的干净,让皎月也失色。可就是这样一个外表风恬月朗的人,内里却竖起所有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