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凶残(67)
现在想来,是韩溪身为女孩,在失去父母庇护后,面对那些明里暗里的欺压轻慢无处宣泄的愤怒。她大概比谁都希望她能拥有一副强悍的身体,简单粗暴的将那些人揍到忏悔求饶。
“后来谭先生会时常提醒我,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白和绝对的黑,暴力不是正确的。我佩服他外柔内刚的手段和智慧,自己也改变了很多。可那件事发生当时,除了暴力,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消除心里的恨意。”
驰远能理解韩山,也许他的恨意不只是对余国忠,更是对没有保护好家人,辜负了敬重之人托付的自己。
他惩罚了余国忠,也惩罚了自己。
“其实,你不需要纠结对错。”驰远说,“做了,也承担了后果,如果这些都没有让你更痛快,你就会知道以后再遇到事情该怎么做。”
韩山看了他一会儿:“驰老师说的对。”
“嘿,那以后听不听驰老师的话?”
韩山看了眼他的脚,撇撇嘴:“不听。”
“……”
两人一起笑起来,驰远翻了个身平躺着,把脚蜷回来一些。
简易的陪护床支撑力不够,褥子又薄,人躺一会儿就浑身不舒服。
“你脚要找个东西垫一下吗?”韩山问。
“不用。”驰远这两天一晚折腾的人困马乏,现在安心躺下,只觉得全身骨头都是软的。
不想动。
他听到韩山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韩溪第一次来探监是在第三个月,她什么都不说,就看着和我一起会见家属的那些犯人,时间一到,她一下子慌了。她让我答应她不要变的和他们一样。”
驰远体会得到韩溪的感受,如果没有经历下监队新收适应的过程,忽然面对一群长期关押的犯人,那种感受会更明显。
他想象着以前的韩山,也许是四年被禁锢的时光让他成为如今的模样,驰远不能确定自己更喜欢什么样的他。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韩溪害怕什么,所以那天之后,我一直在琢磨‘和他们一样’是什么意思,我观察那些犯人,时间久了,就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不是人,是一种叫做“罪犯”的符号。我潜意识里不会和符号有多余的交流,所以四年……一直这样。”
驰远恍然,原来别人总说韩山眼高于顶,瞧不上别的犯人,都是有迹可循的。
“那我是不是例外?”驰远笑问。
“是啊,你不一样,你是来渡劫的。”
“嘿!也是……”
两人难得这样安闲自在的聊天,韩山声线醇厚,流淌在静谧的房间里,让驰远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山哥,我想跟你坦白昨天的事。”他说。
“……”韩山一时有些不适应这个称谓,“嗯。”
“其实,我是知……”
“我知道。”韩山打断他。
监狱上千个监控,虽然只在需要调查时才会特意调取某一个画面,但他还是担心驰远这么说出来不合适,毕竟齐越森还在审。
驰远眸光微动,对季长青因着身份立场,他只能有所保留,而对方态度已经明确,他知道自己不会被调查追责了。可韩山不知道,他不假思索的袒护让驰远意外又窝心,这样他更要对他完全坦诚。
“那明天告诉你。”
“嗯。”
医院病房温度适宜,窗下一排暖气把冬夜的寒峭隔绝在外。
驰远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已经和屋里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多年,在某一个平常又安静的夜晚,两个人就着月光谈天说地,说到一个人撑不住先睡了过去……
那就是他渴望的生活。
“驰远,说说你吧。”韩山出声转了话题,听上去丝毫没有困意。”
“我?你想知道什么?”
“都行。”
驰远琢磨了一下,“都行”约等于“都想”。
韩山想要了解自己,这是个好现象。
他又翻了个身。
“我啊,从小聪明可爱,开朗帅气。十里八村街坊邻居都喜欢我。”
驰远的开场白让韩山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但又觉得可信度很高。
“除了我爸。”
“……”
“有了我以后,他和我妈感情破裂,勉强维持了几年就分道扬镳,各自有了家庭,我就和奶奶一起生活。”驰远声调轻缓,“我奶奶性格很好,比我还可爱……她陪我长到成年,我19岁,她走了。”
“那你,一个人生活?”
“是,孤单寂寞冷啊山哥。等出去以后,我能不能找你作个伴?”
“……嗯。”
驰远满意了,眯着眼睛傻乐了一会儿:“不过还有吴颖,他算我半个家人。”
“你没交过女朋友?”
“……”驰远心里骂娘,恨不得干脆就此出个柜算了。
“没。”
韩山不说话,就驰远那做春梦的频率,分明是有过经历才回味无穷的表现。
“我大学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班里男女比例2比50,我和另一颗独苗被标为班里的公共物品,禁止私有。”驰远说完,狡黠地眨眨眼,“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
韩山想象着那些画面,觉得有趣。
武校的情况刚好相反,而且他那个年纪不开窍。
当然,现在也没开。
“你呢?”驰远又问,“你会想以后的生活吗?”
“以后?”韩山叹了口气,“照顾好我姐和冉冉,把公司维持好,就可以了。”
“那你自己呢?”
“我?”
“嗯,你。”驰远问,“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人结婚,生孩子,有一个什么样的家……这些。”
“……”
韩山沉默的时间有点长,长到驰远眼皮开始打架,他才开口,“想不出来。”
驰远:“……”
“你呢?”韩山把话题抛回来。
驰远无奈轻笑:“我这人没有太大的理想抱负,可能受奶奶影响,我想要的生活很简单——轻松一点,开心一点,代上两三年课,如果对老师这个工作热情不减,就考一个在编。日子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起吃饭,聊天,健身,做
爱……”
韩山随着他的话在脑海铺开一副画卷,却在听到这里时猛地糊上一片马赛克。即便驰远那个喜欢的人在他的想象里只是一团虚影,和自己那想不出来的生活一样模糊……
驰远的憧憬还在继续,音量越来越低:“休假的时候,想和他开车到处装转,他可能朋友不多,不过没关系,我会带他和我朋友一起玩,去爬山,去露营,滑雪,打球,游泳……坐滑翔伞……”
韩山的想象正接着马赛克遮住的一团继续,却听驰远的话在这里停下,他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再继续,于是小声问:“怎么了?”
沉默。
“驰远?”
沉默。
韩山皱起眉头仔细一看,发现小床上的男人已经闭上眼睛。
睡着了。
韩山失笑,抬手搓了搓脸,房间里没有钟表,不知现在几点。
好像 也没有聊很久……
不对,除了韩溪,他从来没和别人聊过这么久。
韩山缓缓坐起来,感受了一下,头不太晕。他拿起枕头走到陪护床边蹲下,抬起驰远搭在栏杆上的伤脚,把枕头垫在悬空的跟腱下方。
月亮升到当空,超出在床上能看到的范围。
韩山将床头抬高一些,垫了件囚服外套当枕头,朝右侧重新躺下。
驰远想要的生活,听起来也不错。
韩山想自己要不要抄个作业,以后韩溪再问起,他就不用说不知道,也不用被她嘲笑自己是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