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拷问(73)
太痛苦了。
他已经哭不出来。
听了半晌哗啦啦的水声,程舟像溺了一次水,从里面出来时,外面竟然也下起了雨。
段宁被这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声惊醒。
才过了一时半会,天色就变了,浓重的乌云从头顶滚滚而过,盖住了之前的湛蓝天空。
段宁脑海里一直在回旋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感觉那冰冷的雨也淋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他的视野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影。雨幕中那人走得飞快,一路踉踉跄跄,仿佛丝毫不在意雨水浇头而下,把他淋得狼狈不堪。
段宁手边的电话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了段宁驾驶座这边的车窗上。
段宁转头看见了程舟的脸。
车窗被缓缓摇了下来。
程舟被冻得嘴唇发抖,雨水像泪水一样流过他的整张脸,他知道车里只有段宁,在特别监区外就知道了,他像是来打招呼的,停顿了一会儿,又突然想了起来:“今晚有家宴,原来如此。”
“我哥死了,”短短这么些天而已,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程舟在雨中用如此机械的语气问段宁,“要看他吗?”
段宁拧眉问道:“你要去哪?”
程舟搂着怀里的袋子,手握在骨灰盒上,回头看了眼,笑了声说:“我应该回去,和你们一起参加家宴是吗?”他问完,又急促地自顾自地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全世界都把我当傻瓜,”他看着段宁,“但我不是。我哥他既然死了,我也就不用再听他的话了,你不也是吗,人人都告诉我,段斯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不管我相不相信,连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都毫无征兆。反正一个个都死了,傅准也不爱我,家都没有了我爱去哪里去哪里。”
他语无伦次,自觉说得太多,像打完了招呼,于是转身就走。
“小舟!”雨水劈劈啪啪落进来,段宁一下叫住了他,“你这么走,根本走不出去。”
程舟闭了闭眼,瘦小的身躯在雨中抖了抖。
他的喊声却被雨声盖过了,只剩轻飘飘一句:“那我也去死好了。”
傅准在书房里和傅岐山吵了一架,最终以傅岐山的妥协而告终。傅岐山如今也没有多少精力再插手傅准的私事,眼下不能再出任何乱子,既然程舟在傅准身边伺候得还算不错,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那么就先留着便是。
然而等傅准回到房间,看着浴缸里毫无涟漪的水面,周围用品一应俱全,可是最应该在的程舟却又不见了。
他按动轮椅按键,出去一问佣人,佣人说程舟冒雨去花园里摘花瓣了,可是从楼上阳台往下扫视一圈,黑压压的乌云下雨点密布,花园里哪里有程舟的影子?
程舟坐上了副驾驶,看着这辆二手桑塔纳飞快地驶出了熟悉的区域,再转上几个弯,绕了几条路,窗外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他浑身都湿透了,水汽蒸发,令皮肤表面显得格外的冷。
段宁早就打开了车载空调,不过空调制暖效果不太好,程舟缩在座位里,缓了好半天终于缓过来,看了看段宁,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对段宁说过很多决绝的话,他如果要去死,段宁何必在意。
段宁只是看着前方,说:“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程舟其实不需要问,他会发现到头来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段宁,因为和这个人叫什么无关。
他以为这个人早就变了,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程舟喃喃低语,“我也不知道去哪,小时候我哥说,想去新联邦之外的地方看看,可我从没去过。”
他看向车头劈开路中央的水流,也会害怕和惶恐:“我们这样就能走掉吗,他们会让我走吗,现在一定已经被发现了……”
段宁一边开车,一边拿起静音了的手机,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的弹窗叠了厚厚的一摞。他略过,给江牧打了过去。
程舟懵懵懂懂呆了一阵,只见段宁很快挂了电话,没过多久,车辆前方就是一个需要等待检查的关卡。
他们已经到了离开首都特区的必经之地上。
“这是通行证,在离开新联邦之前不要再用自己的身份证明,拿着通行证就可以出境,”段宁一只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将那张绿色的通行证拿给程舟,他对程舟严谨而冷静地说着,“出了首都特区,临州也会有人来接你去机场,等到了国外的中转站,可以再决定到底要去哪里,”他说,“小舟,脱身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再回头。”
程舟蹙眉问:“那你呢?你怎么办?你不跟我——”
“只有一张通行证,”段宁看着程舟顿时湿了眼睛,他试着笑了笑,低声安慰道,“而且我不需要走,也不会走,傅家不能拿我怎么样的。”
交待完所有的注意事项,只剩眼前这一个关卡,通过即可将程舟安全地送到江牧安排的接应人的手里。
段宁并不会小觑傅氏的实力,他只能赌一把。
过卡之前,段宁点开那一大堆弹窗,将最熟悉的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下一秒,电话就通了。
段宁放下手机,老旧的桑塔纳缓缓往前行驶,并在拦截人员的示意下停下来,段宁将自己的安全局证件递给了对方,自我介绍道:“段宁。”
“不好意思,您不能单独离开首都特区。”
段宁的身份标识是早就有的。而那位工作人员又看向副驾驶的程舟,一眼和上级刚刚发来的照片资料对上了号,立即将通行栏杆降下,对程舟说道:“这位先生,您可能需要下车,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程舟惶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手足无措。
段宁默不作声,却连车锁也没开。见段宁身为车主,是拒不配合的态度,周围又立即多围了两人上来,冲突瞬间在无声无息中升级。
“放程舟离开,不然我就只能闯卡,可能要再跳一次车了。”段宁开口说道,声音格外清晰入耳。
傅轻决坐在车里听着这一切。
他在下雨时担心段宁等太久,第一次打给段宁没人接的时候;在结束会议马不停蹄地赶去他最讨厌去的地方,是因为段宁在那里等他的时候;在得知程舟跑了而段宁也不见踪影,他匆匆换了目的地,只为确保段宁是安全的时候;在终于跟上那辆二手桑塔纳,也终于接到段宁打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都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时候。
雨已经停了。傅轻决没有淋到一滴雨,心脏却犹如坠入了寒冰炼就的深渊。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珍视在乎的东西,会被人这样亲手丢开,践踏在脚下。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验过这种感觉,失控,无力,又叫人惶恐。
傅轻决的脸色一点点变冷,像一尊失去感情色彩的雕塑。
喉咙里仿佛是被刀片一下下割着,傅轻决充血的双眼眨了眨,最终开口说道:“让他们放程舟走,是我说的,傅准那边有我担着。”
不出两分钟,那几位工作人员便立即散开了。
送走了程舟之后,段宁将车掉头开回来,看见迎面的不远处那辆黑色轿车,他默不作声地坐在车上,淡淡苦笑了一下,低头拿起了仍在通话中的手机。
就在他拿起的下一秒,电话挂了。
弗雷克从那辆车上下来,面色不卑不亢地把段宁请过去,而他负责把桑塔纳开回去。
段宁无处可躲,一上车,头皮上便传来一阵剧痛。傅轻决一把将他摁倒在地,用着近乎要把段宁掐碎的力气掐住了段宁的下巴,胸腔起伏了半晌,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一切都是假的。
他一直在被骗,一直在上当,一直都在被当成傻瓜和小孩一样地糊弄。
其他人都看得出来的破绽,他就看不出来吗?可他居然还是全信了。
段宁刚习惯性抬了抬头,就被傅轻决拽着头发又磕回了垫在脚边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