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83)
正如齐思娴猜测的那样,这里是叙城人节假日最爱去的地方,也是情侣约会首选胜地。
意识到自己连那年圣诞节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黎棠自嘲一笑。
看来以后不能拿长期服药影响大脑作为健忘的借口了。
记忆力这东西竟也如此玄妙,该记的记不住,想忘的忘不了。
到酒店门口,雨终于从徘徊了半天的乌云里落了下来。
在前台办入住的时候,黎棠几度走神。
酒店是总务部安排预定的,看地址的时候没留心,到地方才知道是当年的那家酒店。
想来也是,叙城这座三线城市,像样的星级酒店不过两三家,选到这家也无可厚非。
拿到房卡,黎棠乘电梯上楼。开的是普通的标间,但酒店这些年并未翻新,里面的陈设都与当年几乎一样。
黎棠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冰凉的水滑过喉管,让他清醒几分。
可是这种时候,好像还是迷糊一点比较好。
黎棠便从随身的小行李箱里翻出安眠药,吞服一片,然后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昨晚没休息好的关系,加上药物的催化,黎棠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发现窗外的天色已近昏暗。
摸手机一看,十七点二十七分。
刚好齐思娴发消息来:黎总,在房间吗?
黎棠回复在,齐思娴便说:您来一楼的会客厅呀,我们把今天下午的考察情况向您汇报一下。
酒店设有供MICE使用的会客厅,能容纳十几个人开会。
黎棠不好问都有哪些人在,看时间已经快到饭点,回复道:我约了人,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们也去吃饭休息,信息整合的事回首都再说。
刚回复完,周东泽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下班了,过来接你?”
黎棠说:“不用接,我自己打车过去。”
周东泽笑起来:“这怎么行,难得黎总愿意赏光。”
得知他所在的位置离酒店并不远,黎棠终究是应了下来:“那二十分钟后,我在酒店门口等你。”
挂掉电话,黎棠起床洗了把脸,穿上衣服便下楼去。
无论是和谁见面,他都习惯提前到约定的地方等着,因此到酒店大堂时,才过去不到十分钟。
在靠近门口窗户旁的沙发上坐下,黎棠一边观察来往车辆,一边摩挲左腕的袖扣,确认是扣紧的状态。
刚才没顾上问齐思娴,有没有把手串带回来。
如果她忘记了,那就回去再买一条吧,或者采纳李子初的建议换成手表。反正就是个功能性的物件,戴什么都一样。
正想着,耳畔响起一道女声:“黎总,您还没走啊?”
扭头去看,是齐思娴,手里捧着文件,正从廊道的拐角处走出来。紧随其后的是杨柏川,老吴,还有一名穿一身黑,身量极高的男人。
目光相触的瞬间,黎棠就飞快地别开视线。
刚平复的心脏仿佛再度被唤醒,砰然剧烈地狂跳起来。
他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蒋楼真的跟了过来。没想到千挑万选的角落不起眼位置,竟然正对酒店的会客厅。
对于碰面的事,蒋楼似乎也颇为意外。
他定住脚步,不再往前走,齐思娴回过身道:“既然刚好碰上,那东西蒋总您自己还好了,我们就先走了哈。”
说着就拉着杨柏川和老吴试图“清场”。杨柏川眼力见不足,傻愣愣地问:“黎总蒋总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齐思娴推着他往前走:“人家老同学叙旧,你在这儿瞎掺和啥。”
待那三人走远,黎棠还低垂着眼不打算抬。
心里甚至在想其他可能性,比如直接站起来,转身就走。
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毕竟明面上,他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合作伙伴。
可是面对他,黎棠做不到完全淡然。
况且还是在这间酒店,他和他曾春宵一度的地方。他在这里交付真心,交付出一切,以为刹那便是永恒,谁知到头来,只不过是进了对方精心设下的陷阱。
被细密的丝线勒住皮肉般的疼痛再度袭来,黎棠咬住牙关,脸唇的血色迅速褪去,苍白的底色浮上来。
约莫僵持了两三分钟,是一向处在被动位置,从不主动向人打招呼的蒋楼先开口:“在等人吗?”
黎棠仍看着地面,“嗯”一声。
停顿几秒,蒋楼说:“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
也无心制造这场偶遇。
黎棠喉咙一哽。这种事怪不得谁,早知道他宁愿在外面淋着雨等。
蒋楼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你的手链。找到的时候断了一股绳,我重新穿了一根。”
想了想,他又补充,“如果你觉得不好,就找人重新穿一下。”
很久以前,黎棠就知道蒋楼生活经验丰富,却是第一次知道他还会串珠。
伸手去接时眼睫微掀,黎棠看到那在地摊花十块钱买的珠串,被用一只盒子装起来,放在印有ROJA字样的手提袋里。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也看见提着那袋子的手,修长漂亮,骨骼分明,因而出现在手背正中的伤口,显得那么刺眼而可惜。
察觉到黎棠的视线,蒋楼回神般地收回手,换另一只手去提纸袋。
黎棠说着“谢谢”接过纸袋,想了想还是开口:“是上午地震的时候弄的吗?”
那伤口呈长条状,应是被尖锐物划到,上面结一层薄薄的疤,显而易见的新伤。
蒋楼知道这并非关心,而是出于客气,或者过意不去。
无意给黎棠增添思想负担,蒋楼说:“不是。是下午调试设备时不小心碰的。”
黎棠下午没去实验基地,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是否真如此凶险。
若放在以前,他必定追问到底。从前他在意蒋楼身上每一处伤痕的来历,问是和谁对战时受的伤,问到了就记下对方拳手的脸,哪怕怂得不敢去“报仇”,只敢在拳馆休息室遇到时狠狠瞪人家一眼。
时过境迁,如今的黎棠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只淡淡“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下次请小心。
或许,连寻常的关心都没有。
七年过去,蒋楼仍清楚地记得,从前每每看见他受伤,黎棠都难过极了。连他自己都习以为常,觉得受伤与喝水吃饭一样不疼不痒,黎棠却郑重其事地帮他上药,轻吹他的伤口,吹着吹着就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黎棠那样脆弱,又那样胆小,蒋楼时至今日都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下定决心,让刀刃划开皮肤,割在自己的动脉上。
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的视线落在何处,黎棠把胳膊往身后藏了藏。
然后深呼吸,带上社交面具,回到自己的主场。
“上午地震场面混乱,没顾上跟你打招呼。”黎棠说,“我听说了,原来你就是ROJA的合伙人之一,以后得叫你蒋总了。”
蒋楼一怔,似是一时没能适应黎棠过分自然的态度。
“我没有出资,在公司的职位也不是总经理。”蒋楼说,“以后还是喊我名字吧。”
听到“以后”两个字,黎棠心头一紧。
以后……果然还是不够吗?
勉强挤出一声轻笑,黎棠说:“看来蒋总对你们的项目很有信心,觉得这场合作可以期待后续?”
称呼没有改。和以前一样直呼姓名,成了蒋楼的一厢情愿。
也是这时候,蒋楼发现黎棠已经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或许是隔着一层镜片的关系,那眼神有种漠然的锐利,仿佛他不是在看着某个人,而是在回望一段令自己无比厌弃的过去。
半晌,蒋楼才再次启唇:“我没有这个意思。”
旁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早就失去资格,也从未贪心地想获得原谅。眼下的情况已经比他预想中好一万倍,至少黎棠愿意和他说话,愿意看他一眼。
哪怕那眼神充满抗拒,仿佛周遭氧气被瞬间抽空,令蒋楼快要无法喘息。
黎棠说完才觉得不妥。哪怕面对合作不成的生意伙伴,也不该这样言语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