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坠落(150)
低头看那纸片上的字,竟是中英文交错,密密麻麻的一片。他不懂英文,乍一眼只留意到“每日津闻”,“社长段希灵”几个字。
段希灵。
这时怀安终于将车开到饭店门口,急匆匆地从驾驶座上下来替白项英开门:“老板,对不起,来晚了……”
“没事。”
“刚刚有人来叫我挪位,我不知道,开出去就绕不回来……”
怀安因为让对方在路边吹了冷风而愧疚不已,白项英心不在焉地宽慰他两句,上车接着对着那张名片发呆。
他终于能够确定先前那一声“白先生”并非幻觉,也渐渐想起来对方所说的“旧相识”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
多年前曾在青岛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家公子,教会学校的教员,高官的女婿。
是女婿还是男伴他记不清了,总之是通过某位女士搭上的话,没记错的话是文化部长的女儿,姓沈。
白项英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虽然始终被禁锢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但为了替霍岩山做事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久而久之在某些方面的记性就特别好。但因为接触到的东西太多,且大多数时候都是下意识的记忆,所以一旦忘了就是彻底忘得干净。
譬如现在,面对段希灵这个名字他回想起关于此人的种种细节,包括文化院,沈大小姐,和做介绍时提到的圣保罗教会学校,但无论如何都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或者是否在言语中表达过任何对自己的看法。
换言之他不记得两人之间有过什么特殊的交流,使得这么多年过去,对方遇见自己会表现得如此和善。
大概可以称之为和善,尽管区区一晚上的交谈并不能使他多了解对方一点,但起码他有足够的经验辨别一个人对自己是否怀有恶意。
这段先生显然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底细”,但很配合地没有在饭桌上细究此事,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对白项英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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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院门外停下。
白项英披上怀安事先准备好的外套下车,等进了玄关随手将名片放在斗柜上,想了想又拾起来收进抽屉。
他想今后或许不会再有私下见面的机会了。他不需要什么“旧相识”,也不想跟任何人叙旧。既然对方没有恶意,又如此体贴地不戳穿自己,那就将错就错当是初次见面也好。
怀安忙里忙外收拾好屋子,接着又去放洗澡水:“老板,现在洗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白项英松开扣子,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些阴冷:“现在洗吧。”
“我去做点醒酒汤。”
“不用,今天没喝多少。”
没等进浴室电话忽然响起,接到耳边却是良久的沉默。
他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停住动作,果不其然,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过来。
“又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到?”
听上去是关心的话,但语气不怎么好。
白项英听出对方心情不悦,虽不知这不悦源自何处,但说话不由自主地也小心翼翼起来。
“生路,走得慢……你打过电话了?”
“我看你在等人。”
“……等人?”
“等谁?”
白项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说一个钟头前在酒店的时候。
“怀安,车子开不过来,耽搁了。”
“……”
“我看见你在跟人说话,就没招呼。”
“用不着,在外面少跟我说话。”
霍今鸿听上去不止是不悦,似乎还在为别的什么事烦心,但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也不好细问。
“小龙门的事解决了,大东公司那两个人你最好别跟他们有来往……上次你给袁天龙打电话之后他有没有再找过你?”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
“……今鸿?”
“过两天我去你那儿。”
“……”
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电话就匆匆挂断了,白项英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放下话筒。
怀安瞅准时机过来催他入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了衣服,客厅里空气微凉,但却没了先前空荡荡的感觉。
热水没过胸口,掩盖住身上斑驳的痕迹。
白项英自嘲似的一笑,心想自己真是自食恶果,活生生把事情做成了最糟糕的样子。
霍今鸿已经很久没有笑过,即便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也不会说什么好话,记忆中那个会耍小聪明冲自己撒娇的孩子永远停留在了某个时候。
如今两人就像身处泥沼,爱也好,不爱也罢,一切都化为尖刺扎入皮肤,侵蚀血肉。而他却要在泥沼中寻求踏实,靠痛苦来获得安慰。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四年前的那个时候,早知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他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错在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狠心和坚强,可即便狠心又当真能够阻止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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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霍今鸿正在从东街回治安队的路上。
十几分钟前他刚送何连胜回司令部,而后借口买烟溜出来在马路边上打了那个电话。
他知道治安队内人多眼杂,也知道何连胜其实一直叫人盯着自己。好在这副耳朵使他能够摆脱身边的眼线,大体保证行动自由。
方才在饭桌上何连胜和袁天龙两人简直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再加上乌照钰那刺儿头,三人酒过三巡当即谈起合作。霍今鸿预见在不久的今后天津城将被这几人搅得乌烟瘴气,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乔七不见踪影。
没了指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想问白项英打听乔七的下落,又怕说多了引起怀疑,况且电话一接通就想起晚宴上对方跟邻座男子相谈甚欢的场面。
结果匆匆忙忙的,除了让对方小心之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那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真是烦躁透了!
第188章 41 追捕
霍今鸿没能去见白项英。
连着几天他甚至没机会踏进法租界一步。
何连胜与袁天龙密谋的合作乃是以募集劳工的名义对天津市郊及周边地区进行人口调查,顺道监测革命党人的动向。搜捕到的抗日分子除了罪行严重的直接看押之外,剩余群众可强制与大东公司签订合同送往满洲及日本本土的资源公司,一举两得。
前阵子治安队跟宪兵队一场恶战,特高课的王中杰力不能敌被逼辞职,一时间找不到后继人选,何连胜顺势向曾我部举荐霍今鸿。
于是这一年三月,霍今鸿从治安队紧急调任特高科科长,华区除了日军及伪政府之外的势力几乎全被何连胜掌控,大东公司及以袁天龙为首的新河东帮自然也乐得听其差遣。
河东帮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清公会算旧账。
碰巧治安队前几日收到证据显示余正铭手下有人打着帮派工作的幌子给革命党人做掩护,从租界码头往上海输送军火。余正铭知道眼下串通革命党人是大罪,因此不敢争辩或护短,眼睁睁看着仇家公报私仇,借治安队的刀拔掉他近乎一半的羽翼。
霍今鸿刚进特高课没几天,因为有在治安队的经验所以上手很快。何连胜叫他好好干,争取在军部面前多立点功,因此他从早到晚带人走东奔西,仿佛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杆枪。
这天晚上又来消息,说预计凌晨从英租界码头出发的一批货船里混有“反动物资”。霍今鸿一听报告就知道又是河东帮在打击报复,因为那码头是为数不多尚且完好的清公会的地盘,由于在英租界内所以不太好管。
但这次据说证据确凿,霍今鸿纵使心里百般不耐烦也还是得公事公办,按照程序先给英国领事馆发了照会,然后在领事馆警察的陪同下带人奔去码头突击检查。
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那货船上竟藏着大量药品器材,甚至还有满满两箱“反动出版物”,每样东西都在军部的违禁列表里,随便沾染哪一样都是要命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