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潮(58)
江乘风接过:“谢谢。”
小舟连忙说:“没事。”这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又缓和了。小舟多么希望能保持到直至江寄回来,但不知道身为刑警一队的队长,江乘风深谙交谈与审讯的技巧,任何一步都是他了解、剖析小舟的一步。现在,他已经足够掌握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信息了。
“你和江寄是什么关系。”
小舟知道今天的正题终于来了,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来,小舟等得够久了,这会反而诡异地松了口气。至于这是不是一出诡诈的魔术,铡刀落下来后到底是安然无恙还是尸首异处,小舟不知道。
小舟很局促,很沉默,但没有打算骗面前这位父亲。
“我们是恋人……”
小舟的头低垂,江寄的父亲在他面前,他没有胆子看对方。
他变回一开始的小舟,孤僻且胆小,没有那个再叫他抬起头来的江寄。但他又不再是从前的小舟,他最后还是抬起头直视江乘风的脸。
“叔叔,对不起。”
热水喝完了,中年人竟然连这么滚烫的水都可以迅速地入喉,真的很刚硬不催,没什么酷刑能够令他屈服。
他把纸杯放在茶几上,说。
“做都做了,再认错有什么意思。”
好像他根本不能原谅小舟和江寄。
那么他们之间就是天然的对立面了,小舟也不再说为之抱歉的话。
江乘风却没有放过小舟,他翘起腿,背往后靠,说:“我见过你,不止一次。”
他已经是操纵这场谈话走向的人,所以他忽然变得大方,愿意施予小舟一些信息。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申城。”
当时两人吃早饭的地方就在江家楼下,而江乘风那天甚至刚从警局回来。
“那时我知道我儿子喜欢男人。”
“第二次知道你,是在锦城。”
江乘风参与跨省重大案件,警车驶过锦城某所高中的校门口,他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江寄。
“那时我以为我儿子是个混蛋,竟然和没成年的学生说爱情。”
小舟急了:“不是——”
他想要解释。
江乘风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情况。”
“但江寄和他妈还是尽胡来。”
空了的纸杯,被江乘风当成临时的烟灰缸,他解释道:“烟瘾大。我抽一根。”
在吸烟的过程中,江队长的眼睛微眯,几乎只有几秒钟,但小舟却觉得自己仿佛被这束目光解剖了一遍。
“我不赞成你们在一块。”
小舟的心沉了下去。
“小同志,你是成年了,在法律上你们不犯法。但你在我儿子面前,几乎可以说没成年。”
“江寄在你面前能表现出好模样,他的长相、学识、社会地位,这些都吸引你,但我也和他生活了二十几年,作为他爸,我可以说也很了解他——你所不知道的江寄。冷漠,独立,精明,甚至自私,他是一个很有计划并能够达成计划的人,你的成年和早熟对于我儿子来说太不中看了,你玩不过他。”
一个父亲,怎么能够这样贬低自己的孩子。
这可是他亲生的孩子。
江乘风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小舟压抑的愤怒与难过。
男人扯出一丝笑容,但很无情:“我只是评价他,并不是贬低他。你不能承认他的不完美吗,可人怎么可能完美。”
“你昏头了,小子。”
不可能。
“那我问你,他为什么要和你谈感情?单就他比你大了十多岁这点,他就永远足以掌控你,蒙蔽你。如果他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对象,前面怎么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好?为什么偏就是你?”
不可能。
小舟难过极了。
从他低垂的模样,江乘风就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有多重。
男人抽了一口烟,咽下的叹息和烟灰一起被抖去。
“你太年轻,太上头了,这不是件好事,你们的感情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如果……”
“叔叔,如果你能看到这样的江寄,我也可以看到别的江寄吧。人不会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单面的……”小舟抬起头,他的难过反应在脸上,眼眶有点红,但没掉眼泪。
“也许您只能看到他的冷漠和自私,而我看到他的温暖和包容,对不对?”
江乘风一顿,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他看了小舟两秒。
“挺能说道。”
那并不是。
小舟从来不是能言善辩的那个。
可此刻也许是他人生里最应该言说的时刻。
“我知道,叔叔你哪怕这么说,在情感关系上,你和江寄永远是父子,和我永远是陌生人。你之所以和我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我年轻,因为你认为在感情上,江寄是有选择的那个,我是被动接受的那个、没主见的那个。”
好击破的那个。
也是不会因为父子情而心软难下手的那个。
“因为我年轻,与其说您不相信江寄,不如说是不相信我。”
年轻好像有时候就是会和犯错误挂钩在一起。
年轻的爱情也总是容易失散。
“我现在和您说,您也许心里都不相信,但我觉得还是要说的——爱是双向选择的,一定是的……能够在一起,一定是他选了我,我也选了他。”
在茫茫人海,六十亿人的世界,广袤无垠的宇宙,漫长无尽的时间,时间与空间的哪一个节点发生错位,他们都不会相见。
“江寄是我主动选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断在向他靠近。”
小舟抿嘴笑了笑:“当然,他也一直在向我靠近。”
年轻不是爱情的错误,只是当爱情有遗憾时,人类才会开始归因:不成熟、自私、欺骗、立场不同、观念不和……年轻只是其中之一。
烟吸完了。
江乘风将烟蒂摁在纸杯里。
“现在看来是的。”
但愿未来也是吧。
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一腔热诚,好的坏的,很多年后才知道结局,而现在他一定不会听江乘风的。
江乘风早就已经把屋子里的布置打量了一遍。
“这次房子变化了很多。”
到处充满了私人又温馨的布置。江乘风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地到江寄对于“家”的憧憬,但是他给不了。
“你布置的。”
小舟尴尬了一秒,坦诚道:“不是……我现在不常在家,是他收拾的。”
“……”
“……”
江乘风今天第一次用稀奇的目光注视着小舟。
仿佛小舟是什么超级英雄。
之后江乘风就提出了去意,他似乎没有后续手段,反而搞得小舟有些惶然,不知道该不该留下对方,毕竟江寄还没回来。
好在江寄最终赶回来了。
江寄一打开门,就说:“你来干什么。”
这时候江乘风已经在门口一副要走的样子了,父子见面,竟然没有任何温情。江乘风穿好鞋子,直视着江寄。
“走了。”
但江寄并没有让开。
小舟紧张地站起来,眼睛盯着玄关,生怕两人的冲突升级。
他看到先生面部的肌肉紧绷着,一字一句,带着一种极度的反感:“你什么意思。”
“出现在我家,拉着别人说一些自以为正确的话。”
在小舟看来,这是两只同样凶猛的丛林野兽,同宗同源,一样的令人畏惧。
而在野兽的法则里,同类相斥。
江寄和江乘风,其实是多么相似的两个人。
冷漠,嘴毒,不好相处。
只是一个拥有爱人,一个失去爱人。
一个尚且年轻,一个已经老了。
小舟忽然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出租车上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拒绝小舟的介绍,说他来过江城很多次,不是因为江寄,是因为江城也是她在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