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25)
一开门,看到熟悉的肩章,陈归辽叫道:“解上校。”
来人肩阔腰直,身姿挺拔,穿着绿色军装,神情冷静严肃,给人一种压迫感,俨然就是当初把他和其他人接回旭京的解长松。陈沐州出院不久,解长松便获批成了警卫员,时长要负责照顾陈沐州的饮食起居。
解长松说:“书记让我带你回去吃晚饭。”
陈归辽点点头,从一边衣帽架上拿过大衣穿上,跟着解长松上了车。
开门挂上衣服,陈归辽就看到客厅里坐在木椅上的老人,乖乖喊道:“爷爷。”
老人却好像心情不佳,翻翻手里的报纸,眼皮也不抬,说道:“哼,还知道喊爷爷,我都快请不动你了。”
“爸爸的书稿还有些没整理完… …”
陈沐州卷起报纸一拍,说:“他的事能有多重要,你一个人在学校,没个伴的,才让我担心。燕校长挺会做事,怎么也不知道给你介绍个适合的。”
陈归辽看了面无表情的解长松一眼,笑着说:“师兄自己都找不到,哪有精力管我。一进门闻到味道我就饿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去了乡下一趟,沾了不少人情味,倒是长大了不少,现在都知道岔话了。陈沐州摆摆手,把倒拿的报纸往旁边一放,站起来走向饭桌。
陈归辽走了四个月,小箐村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学校里有别的知青,耕作劳动依靠着季节发展,没受到什么影响。硬要找些蛛丝马迹,只是村里一些风向变了。方猗竹随身带着书和笔已经成了常态,没有人会因此嘲笑他或是觉得有什么意外。反正他还是一样的干活利落,安排公正。
做完工,方猗竹没急着回家,和往常一样到山坡上看看书,有些疲累后便仰躺在草丛上。此时天地间安静极了,只有微风穿过叶片发出细碎声响,渐渐地,白云不动了,河上浮光不闪了,他好像穿过了时空的限制,短暂地借以另一个人的眼睛欣赏起了这个世界。
没人发现他正慢慢变得像另一个人。
或许想念一个人,就会不由得下意识学着对方的言行习惯,就像是对方留下的丝丝缕缕遗迹,要借着他的每次呼吸,一点点重构出过去在一起的模样。熟悉感带来的安抚,也成了继续生活的勇气。
好在没过多久,村子喇叭里就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恢复高考,学校复课。
麻木紧绷的日子里,方猗竹难得情绪激动了起来,他攥紧了口袋里的笔,想到什么似的,又松了松手。回到家,他把自己看过的书,写过的文章稍作整理,此时如果有人在,一定会惊叹不已——这实在可以称作是奇迹。两年前,他还是个不识多少字的农民,可现在,他学会几何算术,知晓天文地理,甚至已经可以模仿着写出一些结构得当,有中心,有思想的文章了。
虽然他同陈归辽的差距还有很多,但他知道对方并不在乎这些。他拿出陈归辽送他的笔记本,扉页上没写什么勉励的句子,只有一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夹进去的纸,上面写着“相思知不知”。
镇上先前卖书给陈归辽的,是个中学老师,革命前的高中毕业生,只因为高考成绩一般,家里没钱,也就没上大学,不过在镇上教个中学也是绰绰有余的了。方猗竹最近就在向他和村里知青学习高考需要的一些知识。他占着自己做工快,记忆好,一听说谁参加过考试,就要找到对方刨根问底地学,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
只做过几年小学生的农民想要参加高考,想要去首都念大学,听上去就像是做梦一样。
而现实也十分配合地上演着一出梦境。拍照,报名,审核参考资格。开考那天,镇上热闹极了,树间挂上红布横幅,关了几年的教室门打开,用作高考考场。方猗竹穿着稍厚的棉衣,和百来个男男女女站在镇中心小学门口,感觉有些局促。那些只有赶集天才开的纷纷店铺开门,卖布的那个个矮微胖的老板拿出几个凳子招呼一些考生坐下休息,拉着嗓子说:“不紧张,心放宽。”
开考前,镇上书记先作开考仪式,做完动员和诚信考试宣誓后,小学铁门一开,几百人乌泱泱挤了进去。方猗竹早上考数学,下午考语文,第二天上午考政治,下午考历史地理综合。
考完试,他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继续上工,读书,练字。
终于翻过了一年,又是一年春天,正翻着土,方猗竹就听到一阵炮仗声。
年已经过了一月余,最近也没有人家结婚,他循声一看,就见一辆没见过的黑车,车上挂着几大朵红布扎的花,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车一停,下来的是李生民,他弯腰开门,请出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手上拿着个信封,笑着递给方猗竹。方猗竹心里一动,大概猜到里面是什么,他轻轻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放着张稍厚的纸,他心跳如擂鼓,把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稍大的字写着:“旭京大学录取通知书… …”
纸张上后面的字全部飘出眼外,方猗竹眼眶一热,半天才反应过来对面还站着几个人。
中年男人见状只笑着说:“恭喜恭喜,小方虽然不是状元,但考上旭京大学也还是很不错的。我听你们镇上书记说,你从小就喜欢念书… …”
方猗竹仅凭本能应付着,稀里糊涂地答应送行,收下据说是省里发的奖学金,拿着通知书拍完照,才晕晕乎乎回了家。
回到家,他把那张纸完全展开,看见通知书上熟悉的字体写着:“方猗竹同学:经学校录取,省招生委员会批准你入人文社会科学院普通班进行学习… …”
他拿着通知书睡了一夜。
第38章 生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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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盼来了报到的日子,省上专门派车下来把方猗竹接送到火车站。方猗竹拿着钱票,几件衣服和一些干粮,抬脚轻轻一跨,就离开了这片生活了十多年的土地。
两天半的车程,窗边遮挡视线的高山渐缓,最后退出视线,被越来越多的房屋替代。
旭京南站,一下火车就看见有几位年轻男女穿着灰蓝工装拿着写着“旭京大学”的牌子。方猗竹摸摸放在前胸口袋的录取通知书,向几人走去。他们一见方猗竹拿出通知书,忙带着他到车站外坐专门的返校客车。
客车里坐了不少人,男女都有,看上去年纪不一,个个都带着兴奋的神情在和邻座的人聊天。方猗竹走到客车中后位置,在一个有些胖的男生旁边坐下。那人不是文静的性格,见身边坐了人,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始和他搭话。
方猗竹第一次离家,过多的新事物组成的信息不断冲刷着他的神经,只勉勉强强应付着回答。不知过了多久,车上人越来越多,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司机关上车门,说一句“坐好扶稳”,就发车出发了。
“方哥,前面那个戴眼镜的也是你们人文的,你们待会一起进去吧。”
有些活泼的男生一边趴在前面椅背上和其他人聊天,不时会坐下来和方猗竹说几句。然而方猗竹现在心跳到嗓子眼,两手攥着冷汗,一时都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只知道点点头。
戴眼镜的男生个子不高,瘦的竹竿一样,声音有些小,但也挺外向,硬是拉着方猗竹从校门口说到了宿舍——好巧不巧他俩恰好就是一个宿舍的。
人文社会科学院分到的是旭京大学的新宿舍,带阳台,上下铺,四张桌子,四个柜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干净整洁,透亮通风,环境条件还算不错。另外两个舍友到校时间早,便帮着他俩换床板,一起收拾宿舍。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刚好有人过来通知开班会,方猗竹跟着三个舍友向教学楼走去。
教室里已经坐了些人,大家说说笑笑,相互交谈。
挂在墙上的钟显示离班会开始还有十分钟,不过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这时,有一个拿着公文包的年轻男人走进来,教室里声音顿时小了不少。男人看着文雅,长相清俊,身着棉质衬衫,袖口稍稍挽起,露出莹润的手臂,他放下包,走下讲台,然后笑着说“有谁能来帮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