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13)
“后来那少爷使了点法子,想叫我师父求饶。”陈岁云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韩龄春看着他,道:“后来,你的嗓子就坏了。”
陈岁云回过神,点点头,“是。不止是我,那一阵,戏班子也乱。总之我师父满腔心血付之一炬,几乎万念俱灰。”
“再后来,他就带我进了长三堂。”
男妓多为优伶,与人交游,打着戏曲艺术的名儿。但白海棠不要这个遮羞布,他就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是出来卖的,带着点报复和自毁的意思。他本人也像是开到荼蘼的鲜花,盛极一时之后,生命迅速委顿下去。
“现在想想,他对我也不差,没有他,我早就饿死了。”陈岁云道。
韩龄春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看他有没有哭。
陈岁云一脸莫名,拍开他的手。
“我心里最讨厌的,其实是那个少爷,他们有钱人一点小小的手段,叫我师父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耗干了,连带我的人生也天翻地覆。”陈岁云说着,长叹一口气。
韩龄春看着他,“那我,帮你出气?”
陈岁云笑了,“用不着,他早死了。运气不好,出海的船沉了。”
韩龄春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陈岁云手里的戏装上,“这么喜欢?”
陈岁云摸了摸衣服袖子,道:“我明天给他送回去。”
韩龄春看他一眼,道:“要是喜欢,就留下吧。”
陈岁云稀罕地看了韩龄春一眼,“真叫我留下?”
韩龄春点头,“回头我替你回礼。”
陈岁云于是把东西留下,叫阿金收进房间里去了。
晚上韩龄春又过来,但他来得很晚。陈岁云要不是因为看连环画熬夜,他早睡了。
韩龄春脱下沾着寒意的大衣,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陈岁云递给他一杯热茶,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睡衣,催韩龄春去洗漱。
韩龄春洗漱回来,陈岁云还没睡,盘坐在床上看连环画。
韩龄春坐在床边,拨了拨陈岁云的耳朵,道:“你怎么不穿上戏装,给我唱两段?”
陈岁云正在看大结局,歪了歪脑袋躲开韩龄春,道:“我给你唱两段粉戏可好啊?戏装是你同意留下来了,这会儿又说这话。”
“我是真心实意想叫你给我唱两段,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韩龄春很快拿回来一样东西,陈岁云一看,是一双软缎子鞋,唱戏用的,鞋头缀着一簇流苏。
陈岁云看了眼韩龄春,“你……”
“看,这才是一身齐全的行头,”韩龄春把鞋放在床上,“你是要唱《游龙戏凤》呢,还是要唱《贵妃醉酒》呢?”
陈岁云犹豫再三,终究没能开得了口。
次日陈岁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韩龄春已经走了。外头阳光正好,金灿灿的充满了一整个小院。
陈岁云吃完早饭,打了点热水,洗刷那双软缎子鞋。
天井里陈兰华正叫小孩子们写字,陈玉华跟着凑热闹。见陈岁云在洗东西,陈玉华赶紧过来,道:“大先生,我替您洗。”
“不用了,我自己来。”陈岁云想,我可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陈霜华见人都在楼下,自己也下来了。咬着个苹果,穿着仍然很单薄。
昨晚他半夜才回来,陈岁云跟韩龄春胡闹那点动静,让他听了个正着。
陈玉华蹲在陈岁云旁边,问道:“大先生,这是什么鞋子,真好看。”
陈岁云含糊道:“唱戏用的。”
陈霜华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有没有看过《金瓶梅》?里头潘金莲有一双红纱睡鞋,就跟你大先生这个是一样的。”
陈岁云皱眉,“去,胡说些什么。”
陈玉华听不大懂,也不说话,只蹲在陈岁云身边,有点忧愁的样子。
陈岁云看他一眼,道:“想什么呢?”
陈玉华犹豫片刻,问道:“大先生,我的第一个客人,会是那位容少爷吗?”
当日陈岁云生日的时候,大家拿他们两个取笑,陈玉华就一直记在了心里,今天问了出来。
陈岁云手湿漉漉的搭在两边,道:“容少爷怎么?他年轻有钱长得又好看,你还不愿意么?”
“可他脾气不好啊,”陈玉华道:“他看不起我,我也怕他。”
陈玉华年纪小,心思十分敏感,他能察觉容祯的傲慢,也比任何人都害怕韩龄春。
陈岁云看他一眼,道:“你总是要接客的,容祯脾气不好,但和那些脑满肠肥的客人比呢?就是不是容祯,也会有别人,你不能总是怕这怕那的。”
陈玉华应了声,又发起了呆。
陈兰华见状,便道:“客人们有好有坏,横不能坏的全被咱们遇见。我的第一个客人长得虽一般,但人不差,我做了他两年生意,最后也是好聚好散。”
陈霜华想了想,“我的第一个客人么,长得丑死了,见他一面,我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人品也不好,逼得我在上海滩都要过不下去。”
“那是因为你嘴欠,没见过倌人能打客人的。”陈岁云白他一眼,也是自那之后,陈霜华就不接男客了。
陈玉华看向陈岁云,“大先生,那你呢。”
“我第一个客人?”陈岁云甩了甩手,“他长得也不差,就是坏,一个天生的坏胚。”
陈玉华睁大了眼,“他做了什么 ?”
陈岁云没说话,陈霜华嘲笑道:“他对陈岁云承诺说,他会回来的。”
第12章
此后几天,韩龄春都没有来,他似乎很忙。就是来,也不过陪着陈岁云吃顿饭,很快就走了。不过,他还记得陈岁云身体的问题,让五川介绍了一个大夫过来。
据五川说,这大夫祖上是宫里的太医,医术十分精湛。果然,人家大夫见陈岁云第一眼,就说肾虚,要忌房事。
陈岁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这会儿面色还算坦然。
反倒五川难得有些尴尬,毕竟纵欲无度的人不是陈岁云,是自家老板。
大夫给把完了脉,长叹一口气,道:“底子太虚了,不然正常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你这样的。”
大夫开了好几张方子,有内服的,意在长久服用调养身体。也有外用的,叫拿药材泡过之后每日戴着,先解决了当前精力不济的问题。
大夫出身宫里,知道很多不外传的保养方法。
陈岁云一一应下,五川接过药方,去置办药材。
治病这件事嘛,总没有舒坦的。韩龄春虽没来,陈岁云每晚躺在床上,觉得比韩龄春来了还折磨人呢。
韩龄春再来的时候是在夜里,他从车上下来,浓重的夜色撕扯他身上温文尔雅的外衣,几乎可以窥见他冷漠而高傲的一角。
直到上了楼,走到有光亮的地方,他才又变成那个温文儒雅的韩龄春。
“容祯就职监管局,姚嘉给他办了宴会庆祝,你跟我一起去。”韩龄春开门见山。
陈岁云把茶递给他,“在谁家办?”
“不在长三堂,在百乐门。”韩龄春把手里的礼盒递给陈岁云,“我给你带了件衣服。本来应该给你量尺寸定做的,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只好先买了一套,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陈岁云接过衣服,走到屏风后面换。
韩龄春走到一边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听见陈岁云道:“不太穿这样的衣服,怪不自在的。”
韩龄春抬眼,陈岁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还在整理领口。
他的身材是很优越的,烟灰色长裤中的一双腿笔直修长,西装外套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劲瘦的细腰,腰细腿长,气质矜贵。
韩龄春呼吸重了一瞬,他站起身,走到陈岁云面前,将他白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系到顶端。
额前的头发被撩起来,露出陈岁云那双漂亮的,能洞察世事的眼睛。他的风情压在西装革履之下,反倒显出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特质,挺拔、潇洒、富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