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悬日(51)
格蕾丝观察着他,发现说到这里时,宁一宵几乎难以继续。
“何况现在……他现在过得非常煎熬。格蕾丝,我的确生他的气,但也很担心他。”
门紧闭着,站在过道的卡尔并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心理咨询,他都只是帮忙负责预定,并不了解上司的病情。
他回想起自己上班的第一天,那时候自己还是个毛手毛脚的职场新手,进入这个新的初创公司。
才上第一天班,他就找朋友吐槽了很多。比如他的上司强迫症有多么可怕,桌子上一定要是固定的几支笔,每件物品摆放的位置都不可以变,他会不停地洗手,对保洁的要求高得出奇。
当时他想,有一个这么难搞的领导,自己一定待不长久。
可很奇怪的是,宁一宵这样自我要求高到近乎苛刻的人,却一次次容忍了他的失误,一步步教他学会如何处理事务,给他很高的待遇,偶尔也会给予他生活上的帮助。
有一次卡尔问景明,像Shaw这样的人,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明明可以找能力更强的助理,为什么要一直用他。
景明那时候也只是笑着说,“因为这家伙念旧啊。”
心理咨询结束,宁一宵打开门,看上去和往常没有分别。
他让卡尔送格蕾丝去机场,格蕾丝说正好,卡尔顺便可以把药带回来。
开车时,格蕾丝询问,“Shaw最近还是没办法驾驶,是吗?”
卡尔点头,“他根本就没有尝试过。无论去哪儿,都是司机开车,如果司机不在就会是我来开,比如今天,司机生病了,所以由我代劳。”
格蕾丝点点头,夸赞起他的驾驶技术,卡尔笑笑,和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格蕾丝笑得格外开朗,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苏洄坐在副驾驶上的样子。
很安静,像一只不会和人类产生话题的布偶。
而布鲁克林的旧公寓里,像布偶般安静的苏洄,在反复思考下,礼貌地回复了Sean的提问。
自认为对方不会再回复,他离开桌子,拿着行李包走进浴室。
苏洄一件件整理需要带到医院的日用品,一开始还算顺利,空白的行李包如同头脑,被一点点装满。
但他始终找不到外婆常用的洗涤剂。
苦恼逐渐蔓延,几乎是一瞬间,苏洄陷入无声的崩溃。
手没能撑住镜柜,身体无力地滑下去,最终躺在浴室地板上。他像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药物失去作用,头脑清空,情绪的阀门被瞬间逆转,躯体化反应操控了他的身体。
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光是从再次遇到宁一宵开始,他就经历了郁期——短暂的正常期——再进入郁期的转变和折磨,甚至没有等到躁期,就又一次堕入重抑郁的深渊。
轻躁狂似乎也很久没有出现,他连通过疾病开心起来的能力都丧失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苏洄完全没办法起身去服药,天逐渐黑下来,浴室里漆黑一片。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一些电话打来,又因为无法接通而挂断,来来回回,像是黑暗湖面的萤火,短暂地出现,又离他而去。
苏洄被割裂成两部分,一部分的自己很想振作起来,可另一部分却又深陷泥沼,提不起一丝气力。
每一分钟都像是被放慢了速度,变得痛苦而冗长。
他开始产生幻觉,浴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大很大,开始飞舞,他只能闭上眼,渐渐地就失去了知觉,陷入昏迷。
又开始下雪。
宁一宵结束了另一场会议,望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产生焦虑情绪。
他吃了药,静坐在办公椅上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匿名邮箱。
距离他发出最后一封邮件,已经过去五个小时,苏洄没有回复。
宁一宵自认为很了解他。苏洄是一个喜欢自己发最后一句话的人。
不确信是他的习惯变了,还是别的原因,宁一宵尝试又发了一封邮件。
[Sean:对了,我想知道你还会有新的作品展出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看看。]
整整一小时过去,他没有收到回应。
宁一宵开始觉得不对,给卡尔打了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在我妈妈家,今天我们有家庭聚会,怎么了Shaw,出什么问题了吗?”
宁一宵顿了顿,“没什么。”转而他说,“把Eddy现在的地址给我。”
卡尔很快发了过来,宁一宵联系司机,但对方却得了流感,如今正在医院吊水。
害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宁一宵思考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拨打保存下来的苏洄的号码,但无论打多少遍,对方都没有接通。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发生在他的身上。恐慌开始蔓延,来不及多想,宁一宵穿上大衣,翻找出驾照,自己去车库开了辆车离开。
太久没有驾驶,他并不熟练,又因为心理障碍,开得异常艰难,还差一点追尾,明明不算太长的路途,他却感觉行驶了好久,抵达时手心都是冷汗。
这是这一片街区看上去最破旧的公寓楼,连门口的路灯都坏了,一片漆黑,很影响视物。宁一宵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路,从入口进入公寓的楼梯间。
但他并不知道苏洄住在哪一层哪一间,卡尔也并不清楚。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他只好挨家挨户敲门,从一楼开始。
一楼的三个住户,只有一个为他开了门,是一对年轻男女,刚打开门,宁一宵就闻到屋子里的浓重的烟草味。
对方态度并不友好,骂了几句脏话。
但宁一宵没有恼怒,还是试着向他们描述苏洄的样子,可这对情侣似乎刚磕过药,头脑完全不清醒,没等他说完便重重关上门。
宁一宵只能上楼,从第二层的第一户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但一无所获。
直到他上了三楼,正要按响门铃,楼道里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打量他的脸。
宁一宵抓准机会,“您好,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一个叫Eddy的年轻人住在这里,身高差不多到我这里,很瘦,和我一样是华裔,头发有点长……”
没等他描述完,中年女人立刻说,“你是不是梁先生?”
宁一宵愣住了。
对方自认为猜对,颇为高兴,“没错吧?Eddy的外婆和我提起过,说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我是他们的房东,怎么了?来找Eddy啊。”
宁一宵顾不上解释太多,“对,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他不接我电话,我怕他出事。”
房东太太一听,也不多说闲话,立刻带着宁一宵去到最里面的一间,拿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怎么这么黑?”
她喊着苏洄的英文名,摸索着将灯打开,没想到跟在后头的年轻人动作更快,像是很熟悉似的,冲进房间里,四处寻找苏洄的下落。
“苏洄?苏洄?你在哪儿?”
他首先就去了卧室,其次便是浴室,果不其然,苏洄躺在地板上,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昏睡状态。
宁一宵下意识地去探他的鼻息,然后是手腕和衣服,查看有没有血迹,好在没有伤,但体温很高。没多想,宁一宵直接将他拦腰抱起,带了出去。
“哎你要去哪儿!”
“医院。”宁一宵扔下这句话,抱着苏洄下了楼,将他放到副驾驶上,驱车前往医院。
驾驶过程中,宁一宵几乎忘了他们的关系,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所有事又在重演。似乎就连老天也终于开始可怜他们,一路绿灯,没有让宁一宵再煎熬地多等一分钟。
直到将苏洄顺利送入精神科急诊,医生告诉他问题并不大,送来得很及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许多。
凌晨两点,宁一宵孤身一人站在医院走廊,很想要抽烟或是冲洗双手,但都忍耐住了。
没多久,医生又出来,告诉他病人近期似乎没怎么吃东西,摄入量太少,已经有些营养不良,让他最好准备一些清淡有营养的食物,等他醒来后吃。
宁一宵说好,没犹豫便离开了医院,驱车在凌晨的街区寻找还开着的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