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80)
他察觉出那个地下室不对劲,它是这所疗养院里见不得光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被他偶然撞见了,对方应该不会放过他。
他站起身,快步离开了护理院。
他在门口打了一辆车,坐车回家的时候,他又想起被藏在地下室的那个女人。
那人是谁?为什么她好像认识自己?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因为她而头疼?
他直觉这个年迈的女人跟自己有某种联系,可一旦往深里想,那头疼又隐隐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陆时琛停止了对这个女人的猜想,于是他看向车窗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看到了刚刚那个少年,正朝疗养院的方向一路跑过去。
他的衬衫下摆随风拂起来,勾勒出窄瘦的腰线,再往下,两条长腿跑得很快。
车子开过去,陆时琛随之回过头,看向那个人。
继而他又想到了那个少年半蹲在他面前的模样。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的情绪到底代表什么?以前似乎很少有人对他表露出这种情绪。
是……担忧么?还是焦急?或者是别的?
那情绪是甜的,微微泛酸。
陆时琛把情绪和味觉联系到了一起。
*
孟钊把车停到停车场,一路跑到住院楼大厅。
上午八点多,正值医院最熙熙攘攘的时候,每一扇电梯门口都等满了人。
孟钊顾不上等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梯。
“怎么样了?”他推门走进去,孟若姝和陆成泽站在床边,闻声都朝他看过来。
主治医生也在,在检查了陆时琛的情况后,他直起身道:“刚刚情况不太好,心跳很不稳定,但现在又好多了,应该是精神上的波动所导致的,病人之前有过失忆,可能是潜意识里回忆起了一些痛苦的经历……”
“回忆?”陆成泽开口打断医生,“刘主任,难道说时琛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陆律师,这你就多想了,”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从医三十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戏剧化的情况发生,不引起第二次应激失忆就是好事了。”
“嗯。”陆成泽说。
医生离开后,孟钊走到病床边,看着陆时琛。
此刻的陆时琛戴着氧气罩,看上去非常平静,似乎陆时琛一贯都是这副平静的模样,他不太笑,也很少有情绪起伏,除了头疼发作时脸上会出现一种痛不欲生的表情,大多时候,他都看上去极度冷漠,也极其平静。
“小孟,案子办得怎么样了?背后指使那个司机的人抓到了没有?”陆成泽问孟钊。
孟钊这才将目光从陆时琛脸上移开,对陆成泽说:“暂时控制在局里了,不过证据不足,还不能立刻申请逮捕令。”
“时琛现在昏迷不醒,我们留在这里都无能为力,你来了也帮不上忙,还是赶紧回去侦破案件才是要紧事。”
“嗯,”孟钊点头道,“我知道陆叔,本来我就是打算过来看一眼就走,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主使这场车祸的人付出代价。”
“辛苦你了,”陆成泽说,“又要忙着破案,又要记挂着这边。”
孟钊离开病房,任彬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刚刚再次尝试劝说当年霸凌赵桐的那几个学生说出真相:
“范欣欣一直坚持赵桐当时就是自杀的,还说自己不清楚许遇霖和吴韦函的事情,我觉得,除非吴韦函现在真的判了死刑或无期,范欣欣是不可能透露当年的事情经过的,她太害怕被吴韦函报复,也太害怕失去眼下这一切了。林琅那边怎么样?”
孟钊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胳膊肘撑着窗台趴下来,放低音量说:“程韵把所有的话都说到了,林琅还是不肯开门。”
“要不要直接进门啊?找到线索,给吴韦函定罪,对林琅来说也是好事。”
孟钊叹了口气:“太残忍了,一个还没成年就遭遇了残暴性侵的小姑娘,十年来都不出家门,可见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有多大,擅自闯进去,我担心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是说林琅有可能会选择自杀?”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挂了电话,孟钊从窗台直起身,转身正要朝楼梯口走过去,看到了站在他两步之外的孟若姝。
孟钊怔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给你倒了杯水,”孟若姝手里捏着一次性纸杯,走过来,“刚刚看你嘴唇干得都要裂开了。”
因为刚刚打电话提到了林琅被性侵的事情,孟钊担心孟若姝听到了他的那几句话,接过纸杯时特意看了一眼孟若姝,但孟若姝神情自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孟钊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光了,沾了水,才察觉到十几个小时没喝水,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他喝完最后一口水,把水杯递给孟若姝时,孟若姝开口了:“哥,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那个林琅吧?”
“咳——咳咳,”孟钊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你去干什么?在这儿守着。”
“你放心,这边我叫徐晏来帮我守着,”孟若姝说着,拿出手机要给自己的好闺蜜打电话,“你刚打电话不是说,林琅是遭遇了性侵才十年不出家门么?我是从那段经历走出来过的人,应该能尝试说服她。”
孟钊从她手里夺过手机,按熄屏幕又塞给她:“别添乱了,让你在这儿守着你就守着,这活儿重要我才专门叫你过来的。”他说完,抬腿朝电梯口走。
“徐晏对你那么上心,你还担心她不能帮你守好你朋友啊?”孟若姝小跑着跟上来,“哥,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既然提出要帮忙,说明我已经走出来了。”
孟钊脚步顿住,停下来看着孟若姝,当年还不到她胸口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到他鼻尖的位置了。
他叹了口气:“小姝,林琅遭遇的事情很残忍,虽然这种事没什么可比性,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考虑的情况是,就算你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她可能也依然走不出来。”孟钊这话说得很委婉,事实也正是如此,猥亵和轮奸造成的伤害实在无法相比。
孟若姝微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孟钊以为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时,孟若姝才开了口:“哥,我爸当时出于对我的保护,其实对你隐瞒了部分事实。”
“什么?”孟钊皱起了眉,他似乎猜到了孟若姝要说什么。
孟若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遭遇的,其实是比猥亵更严重的性侵。所以我想,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说服林琅了,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其实是同类啊……”
孟钊心情复杂地看着孟若姝。
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有感觉,孟若姝遭遇的事情似乎比他知道的要严重得多,但他从来都不敢深想。
到如今孟若姝亲口说出自己的遭遇,他才敢触碰这个残忍的真相。
或许不管结果如何,让已经从那件事走出来的孟若姝,跟还没有走出来的林琅进行一场对话,都会是件好事。
孟钊看着孟若姝,沉默良久,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松动,抬手轻轻落在孟若姝的头顶,看着她微微叹息:“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长成大姑娘了。”
孟若姝也抬头看着他。
“那这件事,”孟钊顿了顿,“就交给你了。”
孟若姝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哥,我保证完成任务!”她说完,便转身拉着孟钊的胳膊朝电梯走。
“我信。”孟钊也笑了笑。
孟若姝走在前面,走到楼梯,孟钊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都是人类,什么同类不同类的,难不成你基因突变脱离我们哺乳类动物的行列了?”
孟若姝噗嗤笑出声。
“还有,”孟钊又说:“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什么事?”孟若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我这就叫徐晏过来守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