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班的许千山(19)
许千山的声音听起来有浓重的睡意。郑旭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四分。操,他干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郑旭没想好怎么开口,电话两端都只余沉默。不知许千山从那呼吸声中得到了什么线索,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郑旭?”
郑旭干巴巴地答道:“是我。”
许千山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嗯”。黑夜之中,许千山的态度似乎也柔和了一丝,没有白天那种憋着劲儿怼郑旭的气势了。这一丝柔和给了郑旭说话的勇气。他说:“许千山,对不起。”
都想好了不能道歉的,结果事到临头郑旭还是开口就道歉了。郑旭这句道歉没头没尾,但许千山并没有追问,只是又应了一声。也许他是困了。郑旭应该想个借口挂断。
郑旭没什么想说的,却又不想挂断。他于是说:“许千山。”郑旭叫他名字,只是确认他还在听,甚至并没有等到确认,只是这样叫一句。郑旭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从躯壳里脱离出来,对着无尽虚空,叫出许千山的名字。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就连许千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仿佛他也屏住了呼吸。
但那只是错觉,很快空调的响动与信号的白噪声又钻进了郑旭的耳朵,他回到了人间,回到这个漆黑的、孤独的夜晚。
许千山还在,他没有挂断。
郑旭珍惜这一点。他不再挥霍奢侈的沉默,转而向电话倾诉自己的经历,试图以此弥补话题的空白。从白天的不欢而散,到夜里这个电话,郑旭感觉得到,似乎许千山也有些矛盾,拿捏不准对待自己的态度。
许千山表现出来的矛盾只有这一点点,像坚果壳上一条细细的缝。但这一点点也很足够了。郑旭像个大啄木鸟,猛地就拿头往上撞。他着急忙慌地向许千山倾诉,不知怎么就很迫切,一定要向他证明自己。
郑旭事无巨细地讲着,从最近开始。他说他年初去了趟鄂尔多斯,看城市里鳞次栉比的烂尾楼。去年走得远,到了切尔诺贝利,回来北京一个月没人愿意见他。郑旭这个看废墟的爱好是近几年培养起来的。为什么是废墟?什么成了废墟?郑旭踩了个急刹车,跳过了这个话题。
郑旭继续回溯,讲到了还在为兀那东奔西跑的时候。最奇怪的一次是他策划做的公益演唱会,请来了两岸三地各种大人物。凹凸镜乐队也来当嘉宾。他们返场的时候发疯,把台下的郑旭给抬上场了,逼着他跟凹凸镜的主唱合唱了人家乐队的成名曲。
凹凸镜是郑旭的精神领路人之一,可郑旭还在做乐队的时候,一回没有碰上过。就是迷笛,也不知怎么都错过了。偏偏等郑旭不做了,放弃了,他们忽然就遇上了,还合唱了一首歌。凹凸镜的几个乐手都说喜欢醍醐,贝斯还特地来问郑旭什么时候把谢微微请回来再演一场。
什么时候?郑旭也想知道。他跟阿杉还保持着联系,隔几个月打个电话,去年郑旭还去了阿杉老家同阿杉吃大锅乱炖。谢微微就不同了。这十年来她再没有跟郑旭联系过,当年用的那个手机号也打不通。郑旭估计,她是在生他的气了。这么酷的谢微微,生气也挺酷的,一言不发就绝交。
郑旭不怪她。
他换了个话题,讲一场监棚的经历。郑旭管过一些有意思的音乐项目,也给不少乱七八糟的人做过音乐监制。他选了几个有趣的,扯东扯西,就是不提那个雨夜。
郑旭不说,许千山却要说。听郑旭讲了这么久的话,他的睡意已经消逝,只有那朦胧的柔和还残留着。趁着郑旭讲完一段,搜肠刮肚想话题的空档,许千山忽然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再唱了?”
郑旭沉默下来。是啊,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说:“累了。”
“是吗?”许千山说。他的语气不像是反问,也不像是质疑。郑旭拿不定他的意思,没有说话,许千山于是继续讲下去:“有那么一阵子——嗯,也就是那几个月吧,那时候我没什么自知之明,很自责,觉得是我的错。”
郑旭想,跟许千山有关系吗?当然有的。是因为许千山吗?似乎也不是。他说:“是我自己的毛病。”
“嗯,你的毛病。”许千山的语气很平和,“我一直觉得,你大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种攀天梯的、有欲求的俗人。”
这一次郑旭没有反驳。许千山说得这样诚恳,他自己回看,不能说没有过这种念头。郑旭觉得许千山谨小慎微,是撑不住的。但他绝非看不起许千山,一开始,郑旭只是觉得好玩。后来,郑旭可能是见识到现实,有点儿自卑了,所以特别在乎这个清高的问题。只有在这上面,郑旭能够说自己比许千山高半筹。
他这样说,许千山便低声笑起来。房间幽暗寂静,唯有月光隐约从窗帘边缘漂浮而来,许千山的笑声透过手机的扩音器传来,也有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许千山轻笑道:“所以我不太明白,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唱了。有时候我会想,你笑话我什么呢?你也没能坚持下来。”
郑旭也跟着笑。他说:“可能我是受不了了吧。我觉得孤独。”
Solaris,单人乐队,没什么不好。吉他贝斯鼓,郑旭都会一点儿,都够用来写作。不够演奏也没关系,请乐手就好。为什么一定要组乐队呢?可能还是因为孤独。创作是痛苦的,这份痛苦没有人分担,就太多了。郑旭不能继续支撑下去。如果他还能继续与他的缪斯在一起,这孤独是可以被缓解的。但缪斯看到了他的本体,郑旭就不能继续在幻境行走了。
许千山说:“真奇怪,你质疑我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却又不希望我看清你。”
“是吧,”郑旭枕在手臂上,说,“我那时候,还挺虚荣的。受不了别人喜欢,也受不了别人看低。主要受不了被你看低。你是特别的。”
许千山说:“我该荣幸吗?”
郑旭说:“是你倒霉。”
他越想越觉得许千山倒霉。怎么就喜欢上他这么个烂人。浓情蜜意地恋爱了一整年,为烂人掏心掏肺写了个特稿,最后居然因为烂人太烂,虚荣心过不去而被甩。耿耿于怀十年后,又被烂人一个电话半夜叫醒,聊天聊通宵。郑旭叹息道:“许千山,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许千山说:“是啊。”
郑旭闭上眼,让那句“是啊”在脑海里存放得更久一些。是啊,他们又在说话了,真好。郑旭想起很多年前,许千山从图书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接他的电话,给他念情诗。现在,许千山不会给他念情诗了,但是他还会接他的电话。
真好。
第15章
次日上午起来,郑旭发现自己给移动创收了6个小时的电话费。后面4个多小时他是枕着许千山的呼吸声入眠的,直到他手机没电关机。夜里他只睡了4个小时,醒来时却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天的总裁班没有许千山代课,郑旭不思上进地睡过去一下午,就等着晚上再给许千山打电话。他发现了,隔着电话的时候,许千山会更耐心一些。郑旭想,或许是因为电话只能传递声音,不会泄露更多情绪。
吸取教训,这次郑旭早早地就打过去,正在夜里九点。
铃响三声,许千山接了。
“郑旭。”他说。他的声音比夜里冷淡一些。
郑旭问他:“你在忙吗?”
“有点儿。”许千山说,“在做饭。”
郑旭有点儿吃惊:“这么晚?”
“今天周日,多做一些放冰箱,工作日就不用做了。”许千山说。
郑旭在心里操了一句。时间太不巧了。从他们重逢开始,运气没有一次站在他这边。许千山没再说话,郑旭估计他礼貌惯了,不会主动挂断,应该是在等他开口。
郑旭酝酿片刻,说:“不影响你做饭,你开免提吧。”
许千山一怔,笑了。
郑旭也觉得自己这要求有点儿越俎代庖的意思,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许千山还是照做。郑旭问他在做什么菜,许千山就报了菜名。小椒牛肉丝,西红柿鸡蛋,凉拌海带,都是他当年给郑旭做过的。许千山手艺很好,郑旭记得他提起过,许千山从初中就开始自己做饭,锻炼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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