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命名法(29)
作者:芥末君
时间:2020-06-04 09:30
标签:脑洞
“猫的敌意并不是歧视。”丹尼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久世看着他,表情平和,仿佛他只是在用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来纠正丹尼一个微不足道的口误,“猫没有能力理解人类,不能共情、也没有同理心。不应该指望它们明白事理。它们会做错事是自然的。那并不是歧视和虐待。”
“可它们并不是猫……”丹尼低声道。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软弱与退让。丹尼注视着久世,提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不是猫。他们是小镇居民。”
“小镇居民?”久世睁大眼睛,骇笑起来,“怎么可能?你说那些人是与爷爷相处几十年的当地人?不可能的,人类做不到那么恶毒,更不要说镇上的居民。爷爷生活的小镇,人们闲适友好,他们一起闲聊、打猎、滑雪。爷爷在街上写生的时候收到过鲜花、硬币和面包。那几幅小镇街景就收藏在地下室的内间。现在,你说那些猫是小镇居民?”
丹尼发觉自己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久世的笑声里,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太过浓郁,也感染到了他。丹尼握紧拳头,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这种变化很不可思议,但那是因为那时太混乱了……在失去工作、失去希望之后,谁都可能变得恶毒。只要有几个人丧失判断力,受到排外的新闻和言论的引导——”
久世不笑了。他安静下来,看着丹尼,轻微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你没有去过镇上,你不明白……那些就是猫,长得像人而已。人类怎么可能那样做?在医院,有只猫往爷爷的餐盘里吐口水。它一边咳嗽一边往爷爷的饭菜吐口水!我去指责那只猫,可一群猫涌上来……”
久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它们威胁我!它们对我嘘叫,推搡!我去面包店购买食物,店员装作听不懂我的口音,不肯提供服务!我去医院附近租房子,中介拒绝租给我,说我是高风险人群,会引起社区恐慌……甚至我们的车前盖被淋上了小便!人可以那样的吗?随地便溺,当众械斗,把过错推在无辜的人身上来获取安全感?”
久世的指责使丹尼背脊一阵刺痛。他在报纸上见过那些报道,某几个州,某几个小镇,少数人的恶行与多数人的沉默。那时丹尼没什么感触,只是妒忌那些人不用为了生存奔走,有空闲与心力走上街头采取行动。他那时甚至希望他们再闹大一点,闹出全面复工令,他好重新找个正经工作喂饱自己而不必卖屁股。
但经济的萧条并不为暴行而终结。丹尼过了一两年才意识到绝大部分人不会在那些骚乱中受益。又过了一两年他遇到久世,真切见识到事情甚至不止于此。除开不受益的大多数,还有久世这样的受害者。
“那不是人,怎么可能是呢?”久世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他喃喃道,“人类是像爷爷那样的,像研究室的前辈那样,像油画里的小镇那样……镇上那些,是一群猫而已。”
……一群猫而已。
这就是久世认知失调的来源。哪怕丹尼早有预料,真正听到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久世对世界与人类的理解温柔而脆弱,碰上特殊时期的坚硬现实立即撞得粉碎。丹尼想不到该从哪里反驳而不再次伤害他。
他试图劝说久世:“那些人……他们害怕,他们无知,他们被舆论误导,这是他们的错。但他们同样是人类。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可他们没有负责。谁都没有负责,因为猫是没法负责的。”久世说,他的声音颤抖,由轻到重,“猫无法对人负责,也不能对自己负责。它们害怕,但什么都不懂,只能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不能怪罪它们。因为它们是猫。它们必须是猫,只能是猫……”
明明每个句子都是斩钉截铁的断言,但久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虚弱与无助。曾经丹尼畏惧这个东方人,畏惧他极具威胁的体型与永远理智淡然的脾气,畏惧他陌生的语言与知识,畏惧关于他的一切未解之谜。但现在,这个淡然神秘的东方人在丹尼面前完全地崩溃了。
而丹尼真正感到恐惧。
他跌跌撞撞地越过茶几,扑过去握住久世的手。玻璃杯翻倒在地,放凉的茶水打湿了地毯,冷意像蛇在整个房间蔓延。丹尼用力抱紧久世,能感觉到对方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将额头抵在久世额头上,不断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试图用话语传递一点微小的力量,但久世的视线直接穿透丹尼,投向他身后未知的虚空。
他的手冷得像冰。
第22章
丹尼心不在焉地查看着上传进度条。这份防盗录像提供的视频资料足够大,卫星网络缓慢的速度得花上两三天才能完成上传,但丹尼没那么着急。事实上,他着急的是另一件事。
医生又把自己关起来了。
上一次他这么干,还是在丹尼强吻他的时候。那次医生花了一整天消化情绪。丹尼确信这次医生受到的震撼比上次更大,他无法预估医生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情绪。现在,他甚至没那么在乎医生究竟承不承认猫和人的定义了。他只是担心医生的精神状态。最次最次,他不能让医生把自己饿出个好歹来。
丹尼已经上楼查看了几次。他尽自己所能蹑手蹑脚,扮演一只去留无影的猫,还竖起耳朵贴在医生的卧室门上,像个尾随犯似的。前两次,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丹尼的恐慌逐次积累,好在第三次偷听到的窸窣更衣声消解了他的负面猜想。第四次时,又没有了动静。丹尼在门口听了很久,才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由此推断,医生还好,他大概只是暂时不想见丹尼而已。
丹尼可以接受。
老实说,丹尼不太能理解医生的痛苦。医生有合法身份,受过高等教育,有医生这种高端职业的博士学位,甚至他还拥有一栋完全属于他的房子。哪怕被排挤被欺凌,他仍然可以在这栋乡间小屋衣食无忧。医生到底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仅如此,不算前任主顾的话,丹尼甚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的人生前十四年都有姨妈照料,那时他认真上过学。后来姨妈去世,丹尼靠打短工为生时,姨妈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接济过他。
三年半以前,丹尼打工的餐馆因停工令而倒闭,他衣食无着,这才真正入行。那年他都18岁了,比大多数同行入行更晚。要放在内华达州莱昂那附近,这个年龄的男妓甚至是完全合法的。他因此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可悲。
相较而言,医生就像一朵玻璃罩里的花。丹尼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受到挫折后会扭曲认知。他也失去了姨妈(虽然她脾气坏得可怕,丹尼照样爱她),也受到了职业歧视和性向歧视(倒不是说丹尼在乎过),他照样活得挺好的。他开始独自生活而那会儿甚至只有15岁,而医生早就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医生比丹尼更为软弱无助。
但那也是医生的一部分。痛苦的与执着的,软弱的与坚强的,局限的与渊博的,谨慎的与疯狂的……全都是医生的一部分,是丹尼认识医生时就存在他体内的。丹尼无法改变,于是他选择接受。他接受医生的脆弱,接受医生坏掉的事实,并基于此寻找解决方案。
丹尼找到了大门正上方的那对布谷鸟。向内的那只就是罪魁祸首。它的眼睛是玻璃做的,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很合理也很容易想到的防盗摄像和宠物监控镜头安排。丹尼奇怪他之前怎么没注意过,明明防偷拍也是他们这行的职业技巧之一。或许是最初他需要担心的太多,没有精力顾及这个;或许是后来他过得太安逸随性,轻易就放弃了担心。
沿着布谷鸟的眼睛方向,丹尼找到了镜头的视野中心:正是起居室的长沙发。他于是在沙发背上贴了张字条:
“你可以下楼。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会待在书房。”
丹尼的字歪歪扭扭,是句子成型之后对着字典描画上去的。但他知道医生能看懂。他打量一番自己的作品,忽然觉得少了一句话,立即又撕了一页纸狂草几笔贴在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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