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of Angels(41)
阿崇以为自己忘了,但记忆是诚实的。他双目不禁开始酸痛,心中一阵悲戚之意袭来,居然有滚下热泪的冲动。纵使千千万万次,他仍会被这一幕触动。
那一刻他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是梦还是当下……毕竟他不懂,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还会被成年那一年所看到的景象触动。
上游的人在河里沐浴,下游的人在岸上烧尸。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但师父让阿崇从头到尾地看完。【注】
师父问阿崇:“可想上岸。”
阿崇怔了,他缓缓摇头。
师父说:“Chong,躯壳变成焦炭,灵魂已经往生。如此,你开悟了吗?”
悟了吗?
阿崇怔怔地环顾两岸的冲天火光。
天色是暗沉的,带着一些脏黄,像蒙着一层不干净的霾,唯有那些岸上的烧尸火,那么刺眼,那么明亮,像阳间一盏盏指向冥界的灯。
阿崇看啊,目不转睛地看啊,神识茫然而无措。
少年懵懂,尚未活个明白,便被师父强硬地拉入了这地狱般的往生之处,师父要他看,要他悟,要他忍,要他取舍,要他明白。
然后下一秒……阿崇看到了一个人。
一开始不确定,他仔细看了,最后才确定,那个人……是三姐。
她和别人不同,别的尸体都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搬上烧尸台,但那些人什么都没有给她包。她就那么赤裸着,浑身脏兮兮被架到了一堆木头上。远远相隔,阿崇看到这个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睁着眼,目光空洞冷漠,望着自己的方向,是死不瞑目的一双眼。
“不——”
阿崇对着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大吼,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用尽力气往前游,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师父的船上,把他定在恒河水中,他始终无法上岸。
火吞没了三姐的眼睛。
梦里的师父扯了扯绳子,唤回情绪失控的小徒弟。阿崇回头看,他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几分肃穆,几分制止,和微不可见的悲悯。
师父平静问道:“Chong,开悟了吗。”
一把火烧进悲欢离合,一捧眼泪浇灭爱恨**。师父致力在小乘中修大乘,是有大智慧的人,师父教他大智慧,教他看破死,也学会生。
汲汲营营,庸碌一生,似乎也不过如此。
阿崇看到梦里的那个自己满脸淌满泪水,神色悲戚。
那个他哽咽着,轻声应:“我悟了。”
我悟了。
你拿一场祭奠生死的大戏当做成人礼赠予,我怎敢不悟?
梦里岸上的烧尸火越来越旺,连成一片漫天的火……火从岸上烧过来,烧进恒河,也慢慢烧到了师父坐的小船上。
阿崇恍惚着,看着梦里的火将他和师父吞没。
船被烧毁了,师父的面貌变了,变得慈眉善目,法相庄严。船没了,师父座下长出了莲花宝座,师父飘了起来,将阿崇拉出了落满火光的恒河。
在空中飘啊飘,阿崇看到梦里的自己飞进一个美丽的大殿里,师父不见了。
大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高座上坐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人,似乎是这个地方的主人。阿崇看不清那男人的面目,但他看到围绕这个国王的是华服锦衣的侍从,和堆成山的珍馐佳肴。
阿崇想啊,想啊……他回忆着面前这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景象……还没想明白,阿崇就看到他的侧后方,居然飞来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鹰。
阿崇慌张起身躲。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应是手的地方居然长出了白色的翅膀……而自己居然——在飞。
他在梦里飞了起来。
飞进大殿时,阿崇在亮得能映出人身的地面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鸽子。
阿崇落到大殿上首那男人的左肩上,那追赶而来的老鹰落于男人的右肩上。
鹰要来啄阿崇,阿崇躲开了。面前这位面目依旧模糊的男人护了护手心里的这只鸽子,问老鹰:“你这是做什么?”
梦里那只眼神阴戾的鹰居然开口了。
鹰说:“这鸽子是我的食物,我饿了很久了,把我的食物还给我吧。”
男人说:“本王曾发过愿,对世间众生一视同仁,我怎么可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杀害生灵?”
本王?
阿崇诧异地看着那个男人……梦里的景象又虚幻又真实,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自己曾听过的故事。
鹰毫不畏惧,笑着讥道:“王,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不让我吃,那我饿死的话,又何解?难道我不是生灵吗?一视同仁,难道是一句戏言?”
那男人沉默了片刻。说:“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交换,但你不能吃这只鸽子。说吧,你要什么?”
阿崇感觉到,梦里的自己在发抖。
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只吃生肉。”鹰说,“我只吃刚刚割下来的肉,还带着血的,有温度的生肉。”
王环顾大殿。
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瑟缩着往后退了退,像是怕王开口,让自己去献祭。
阿崇想开口,但梦里的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扑腾着翅膀,心想,为什么我不能像那只鹰一样开口?
“好。”阿崇听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王说,“我既发愿普度众生,也没有道理去杀别的生灵的道理,便拿我换这只鸽子吧。拿刀来!”
拿……刀来?
阿崇感觉到自己开始发抖。
鹰并不满意。他道:“我虽是畜生道,但也不占您便宜。王既想救着鸽子姓名,就该以相等份量的生肉来交换……”
王说好。
他让侍从拿来秤,摸了摸阿崇的羽毛,接着把阿崇放到了秤的一边。
阿崇看到那男人解开上衣,开始割手臂上的肉。
阿崇看到血,听到大殿下众人的惊呼。阿崇开始不明白……自己到底进入了一个怎样的梦中。他头痛愈烈,看到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肉被男人割下,丢进秤的另一边。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男人割了一块、两块肉,一只手臂,两只手臂的肉放到秤上,一直割到身上的肉所剩无力,可这杆秤却依旧不平。阿崇呆呆地站在秤上,他不懂,自己有那么重吗?为什么这杆秤,就是不动?
阿崇看那男人一刀刀割,男人不知痛不痛,可阿崇开始觉得痛。他看啊,在梦里仔仔细细地看,在懵懵懂懂的梦境中……在阿崇觉得自己快要疼到窒息时,他才终于看清了那男人的脸。
居然……是宁宇的脸。
宁宇在看着自己。
阿崇被看得打了个冷颤,那瞬间只觉得魂飞魄散。
割了太多肉,梦里的这个已没有力气,踉跄地站起来时,他似乎想爬上秤,用自己换阿崇。
阿崇听到,那只鹰问那个已变成一具骨架的宁宇说:“割筋断骨,只为救下一只鸽。你可后悔?”【注】
梦里不知身是客,分不清谁是谁。阿崇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开始恐慌,那具血淋淋的骷髅倒在自己面前,眼里似乎都有血色。他笑着,对自己说:
“——我不悔。”
秤慢慢地平了,但意识又渐渐遥远,阿崇看不清这个梦了,他脑中只剩下宁宇残缺不全的身体,和一句染着血色的——‘我不悔’。
我不悔。我不悔。我不悔。
明明是无悔,可阿崇听得目眦欲裂,在脑里盘踞着,回旋着,好吵,好响……阿崇渐渐脱离那个梦。
惊醒是必定的。
这个梦散乱又漫长,有序又无序,全是骇人又悚然的画面。阿崇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他睁眼看,发现窗外早已日上三竿。
眼睛痒,是公主趴在他脸边,舔他眼角残留的泪。
阿崇避开让了让。床边没有人,这是第一次,因为起床的时候是一个人,阿崇觉得心空了一刹。
那个梦是假的,但无端令人恐慌。
阿崇发了会呆。他手揽了下,把公主揽到怀里,又把脸埋到公主的背里。
等呼吸平复了他才起身。嗓子干,想喝杯水。
才到客厅他就看到宁宇穿着个外套,背对着自己低头整理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阿崇看着这个背影,他心道,这怎么会是我的因果?
他路过我,经过我的生命,怎么就成了我的因果。佛,为什么不明说这是为什么?
阿崇抱着猫,想着,愣了很久。他想到梦里宁宇满身是血,割肉喂鹰的样子。他想到在火里死不瞑目的三姐,想到那一切。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熟悉又陌生,亲切又遥远,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就连现在怀里的猫,和几步之外的宁宇,也像是一场梦。
他看到宁宇注意到动静,扭过头,问了句:“啊,你醒啦。”
阿崇点头:“……早上好。”
“叫了你一次,看你睡得舒服就没再喊了。”宁宇说,“再等十分钟左右就能吃饭了,今天熬了大骨汤。”
阿崇也只能点头。
宁宇不知道怎么,说话有点扭捏。明明热得不行的天气,这人却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是阿崇丢在柜子角落的一件运动服。昨天收拾家里,阿崇记得宁宇把这件拿出来洗了。
阿崇问:“穿我衣服干嘛。”
等过了会儿,宁宇才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身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阿崇这才看到,宁宇的肚子里鼓鼓囊囊的凸了出来,乍一看跟怀孕似的。
“?你干什么?”阿崇开始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了,“你肚子怎么了?”
宁宇瞅他一眼,目光闪躲:“我肚子里有大宝贝的宝贝。”
阿崇抱着猫,心道这人是要搞什么名堂?接着宁宇走了过来,他又被宁宇拉进了房间里,靠近床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