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190)
盛子晴笑个不停,说:“她就是这样的呀!”
商细蕊的大轴上台了,《游龙戏凤》,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勾兑了李凤姐。商细蕊的名字在全中国都很响亮,盛子晴根本不用人介绍了,笑说:“年前商老板来上海,票价炒得上了天,一只瑞士手表换一张票,还是有价无市,我娘她们费了大工夫去看了。”提到她无情的娘,盛子晴笑容一下悻悻然的。范涟连忙接嘴:“别说是在上海客居,就是在北平也一票难求啊!这几天荣春班云喜班都开张了,按说戏界该宽裕了吧?商老板的票还是紧张。我们今天全是托了我姐夫的福呢!”盛子晴惊讶道:“凤台和商老板认识呀?”
程凤台含笑瞅了一眼范涟,警告的意味,范涟不敢多嘴,打岔打开了。商细蕊歇了这段日子,再一露脸,那劲头可是绷足了,下面的座儿也都识货,看见他一亮相,叫好的扔彩头的沸沸扬扬。盛子晴大开了眼界,说了一句什么,范涟也没有听见,盛子晴只好扯开嗓门,喊着说:“观众太吵啦!”
范涟凑在她耳边说:“都是太想他了!等他开嗓就好了!”
果然等到商细蕊一开嗓,座儿就逐渐安静下来了。《游龙戏凤》本就对白多,原小荻过去夸奖商细蕊当得起千两道白四两唱,静心一听,商细蕊的尖团音确实韵味浓厚,坏戏把人唱睡,好戏把人唱醉,底下这就醉倒了一片。商细蕊让程凤台竖起耳朵好好听,程凤台不敢不听,也不聊天了,盯着台上像上课一样认真。
台上,正德皇帝问商细蕊:“这梅龙镇上,是这等酒饭不成?”
商细蕊:“有三等酒饭。”
正德帝:“哪三等?”
商细蕊:“上、中、下三等。”
正德帝:“这上等的呢?”
商细蕊:“这上等的酒菜,专为程凤台程二爷所用。”
在座的都给醉梦里炸醒了。
程凤台打了个激灵,似乎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只是不敢相信,直到发现范涟和盛子云像见了鬼一般盯住了他。其他座儿也都哗然了,听懂的人倏然变色,听不懂的人被听懂的一告诉,也都懂了,接下来足有好一会儿,座儿的心都不在戏上,都在议论商细蕊嘴里的程凤台程二爷,淅沥索罗,人心浮动。商细蕊早料到在台上出幺蛾子就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刨坑自己埋,艰难的把坏菜的戏往回拉。
盛子云死死盯着程凤台,面色如土:“是你强迫他这样做的吗?”
盛子晴呵斥他:“不许对二哥这样说话!”
盛子云含着眼泪,悲怆地冲程凤台吼道:“我就知道!你要毁了细蕊了!”说完,到底也没敢对程凤台动手,只把桌上茶杯往地上扫了几只,没头又跑了。这孩子,孬就孬在这里了,受了刺激受了气,就一跑了之,留下老娘被老虎吃了他都不管。
盛子晴很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去问问他,凤台,我们过天再约。”便去追盛子云。她一个女青年,在这人声鼎沸的戏园子简直举步维艰,程凤台要护送她,被范涟按住了。范涟拍拍他的肩,摇头跺脚的样儿,像是五体投地,又像是痛心疾首,仿佛要给程凤台磕个响头才痛快,最后说:“姐夫,你当年土匪窝里转一圈囫囵回来我都没服你,今天我服了!真的!”范涟手指朝台上一点:“能让他为你糟践戏,你可不是凡人!姐夫,凭这份拿人的本事,打天下都够了!”说完两手抱拳朝程凤台一拱手,念白道:“主公稍待!末将前去追那……”他没想好词儿,闭嘴去追盛子晴了。
程凤台也是懵的。他想起那天商细蕊说要替他找补回来,原来是这么个找补法!商细蕊给他预备的这顿上等酒席,开诚布公,广而告之,可真要气死戏迷了!程凤台受宠若惊,主要还是惊的,后半场也没有怎样留神听戏。落幕去后台,有两个人已经先到了。这顿酒席,也把杜七噎的够呛,抱着手臂在那朝商细蕊连讥带讽,说他“算是掉进墨缸子里了”“迟早被人泼硝镪水”,整个后台都是他的声音。商细蕊卸妆换衣服,全当没听见。杜七气得要命,一脚把一面鼓给踢破了,出门撞见程凤台,恶狠狠瞪了他老大一眼。这俩人平时虽然不对付,也就是互相无视,互相忽略,他们好歹沾着弟亲家,恶形恶状是没有的。今天杜七盛怒之下,实在忍不住了,程凤台却不接他的茬,侧过点身子让他走。杜七走过几步,猛然停下一回头,又是恶狠狠的样子往地上啐了口吐沫。
钮白文见到程凤台,仍然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多余的表示,打过招呼之后,继续和商细蕊说话:“老候冥诞,连唱三天大戏,旦角儿戏你得顶一出吧?”一面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纸笺,上面几出戏码:《断桥》、《诗文会》、《打金枝》、《擂鼓战金山》,红线划去了《诗文会》,旁边写了个姜字。钮白文觑着商细蕊的脸色,低声道:“按规矩,荣春班先择了一个。”
商细蕊点头,说道:“今年旦角戏怎么少了许多呢?”《打金枝》这些天刚唱过,唱戏的都不爱唱这回笼戏;《断桥》犯了他的忌讳,只剩《战金山》了。商细蕊用化妆的朱砂笔勾了名目,在旁写了个商字。钮白文笑道:“得嘞!你预备着,我去找下家。”他吹干了墨迹,折纸塞回袖子里,忽然一顿想起了什么,特别为难地结巴说:“商老板,就有一件,老候活着的时候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到那天唱戏,咱可不能……啊?商老板!咱可千万不能!”
钮白文是怕了他今天的大幺蛾子了,商细蕊挺不耐烦的说:“知道知道,到那天我一定照着本唱!师兄快去忙你的吧!”
钮白文走了,后台气氛古怪,孩子们呆头呆脑的望着商细蕊。平时商细蕊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规矩理论一套一套,不许飞眼风,不许唱粉戏,得端住喽!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敢开这玩笑呢?商细蕊也觉得今天的事情需要作出一些解释,他清了清嗓子,从镜子里瞄一眼小戏子们,说:“有些事,许我干,不许你们干,你们还是得乖乖照着本唱!听到没?”这就是他的解释,小戏子们被迫接受了。
等到回家的路上,程凤台有机会和商细蕊独处了,便要表达一番感动。商细蕊不由分说,先往程凤台肚子上捣一拳,叫嚷道:“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要后悔了!你这个红颜祸水!”程凤台握住他的拳头,一点也不在意,笑道:“商老板替我出气,我要谢谢商老板。”程凤台这样一说,商细蕊反而脸红了。
第110章
北平警察厅周厅长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他们遇到刁钻难办的案件,实在破不了案,又怕老百姓骂街,最好的办法是去找商细蕊帮帮忙,请商细蕊在台上出点花样,或是砸个现卦,或是出个绯闻。这样,第二天北平城里谈论的就都是商细蕊,不会再有人管案子了。这当然是一句戏言,但是商郎的风采,由此可见一斑。程凤台的上等酒席这几天也被说得很热闹了,戏迷和小报把他的来历底细挖得入地三尺,包括范家和曹司令也牵扯其中,大白天下。人们被战争压抑得久了,营生艰难,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娱乐,而在北平这个地方,始终都是京戏撑市面。这一次的流言之深之广,逐渐脱离了商细蕊的预料,小公馆周围有记者探头探脑不说,察察儿在学校也受到同学们的追问。程凤台要商细蕊平息流言,商细蕊不慌不忙,只说:“过两天老候冥诞,有了新话头,他们就不议论了。”
到候玉魁冥诞,他们中午吃过饭,来了一个程家的仆人,说是大小姐喊他赶紧回家,家里进了日本人了。程凤台不相信日本人那边盼着曹司令临阵变节,这边就敢到他家里杀人放火,话虽这样讲,到底还是不放心,匆忙戴上围巾帽子,对商细蕊说:“晚上你好好唱戏,我回去一趟看看,赶得及就过来。”商细蕊心里不乐意他旷了自己的好戏,但也知道轻重,没敢拦着,只说:“早来!你还没听过我打的鼓呢!这活儿轻易不露的!”程凤台点头去了。
程家真的来了一个日本中佐,自称叫坂田,面孔白白,个头矮矮,由程美心和二奶奶陪着他喝茶谈天。二奶奶的范家堡长年与日军有冲突,最终不堪侵扰,举家迁来北平。她对日本人意见很大,出面待客,为的是盯住他们,不许这群臭名声的饿狼轻举妄动,席间也不怎样说话,全由程美心周旋敷衍。程美心和坂田聊得花枝乱颤,话里不断地说想去金阁寺看一看,过去三小姐在平阳有一个日本女家教,女家教美术音乐烹饪样样来得,替她们母女穿和服,梳日本发髻。后来女家教归国了,日方送来的几匹西阵织,她们娘俩不识货,全做成了绣花鞋分送给亲友了。她话里话外竭力透露曹家亲日的意思。坂田报以微笑。
正说着,程凤台从外面走进来,笑声爽朗,姿态矫健,随手把手杖朝仆人一抛,脱下大衣,仿佛是从外面散步回家,口中道:“怠慢贵客啦!您久等!”二奶奶一看到丈夫,神情顿时一松,心里就无比的踏实。程凤台含笑望向她,她面上不肯露出来,垂着眼皮不搭理,喊小丫头点了烟来抽。
程美心做过介绍,程凤台和坂田说说谈谈,没聊出个好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国话会的有限,坂田很少开口,开口了话也不多,他用审视的目光盯住程凤台,始终也不说明此趟的来意,就那么绷着,好像在等程凤台出洋相。程凤台很不耐烦,看看程美心,程美心递眼色安抚他,虽然她也不知道日本人是干嘛来的。
最后程凤台提出要带坂田去花园里逛逛,冬天里花草凋零,又没有下雪,有什么可看的呢?木然然绕了一圈,程凤台指着假山上的寿字说:“这是乾隆皇帝给他皇叔题的字。”又指着一口井,介绍说:“当年齐王福晋就是在这自尽的。”坂田点点头,无动于衷,程凤台自顾滔滔不绝。通常有人上家来做客,程凤台就把这园子的历史给人念叨一遍,一遍下来,他也过瘾了,客人也长见识了,买园子的巨款就算没白花。今天遇到这样不识货的东西,程凤台只好在心里翻翻白眼,表面上还要装得一团和气的样子。花园看遍,来到一间临水小花厅,花厅的架子上摆着各色古董,坂田就看住了脚。程美心便一招手,唤女佣端上热茶和点心,烧一只炭盆,要在此处小坐,笑道:“坂田先生喜欢中国的古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