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深处有苦囚(2)
令狐冲还是很小心的配合着他仰头的动作。很珍贵的酒,可别被他呛出来。结果他自己忽然一抬手肘,用下垂的、无力的手腕一顶,令狐冲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毫无防备,也没能及时反应,由着他自己灌进了一大口。
他皱着眉,苦着脸,鼓着腮帮子,辛辛苦苦的费了半天力,才将这大口的酒吞进肚子,眼泪都出来了。
“咳咳咳,”然后他俯身咳嗽,没来得及吞进去的酒液滴在胸口衣服上,“咳咳咳,真的好辣。”
令狐冲看他咳嗽就幸灾乐祸很开心,开心就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给他拍后背。“不会喝就别喝或者少喝,哪有你这么生灌的。”
“咳咳咳,”林平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鲜艳的红色沁上脸颊。“虽然辣,果然是好酒,喝下去仿佛有暖流从心里生出来,四肢百骸都暖了。”
令狐冲眨眨眼,“你很冷么?很冷还不穿鞋子?”
林平之的笑容有些讥诮:“哑仆人忘了的。我自己又穿不上。”
令狐冲转着脑袋四下看看,他的鞋子在床边,只是很单薄的浅口布鞋,袜子搁在床上枕头边。于是顺手取过来,蹲下身给他一只一只的穿上。手指碰触到他的赤脚,触感冷而且僵。
林平之脸上的红晕不知是醉意是羞怯,迟疑一阵,说:“多谢师哥。”
“你不用谢我,说好了照顾你一辈子的,”令狐冲说,“其实有时候想想,当年在衡阳群玉院,不是你那一句,我早就死在余沧海剑下,又何来今日。后来目睹你爹娘逝世,你身世这么凄惨,做师哥的却从没尽过一点心,确实是我的不是。”他说着,取过林平之的鞋子,给他穿上。
林平之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方才一笑,道:“你怎么没尽过心啊,你不是把小师妹让给我了么。我倒还没说过一句多谢。”
令狐冲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好一阵方才说道:“那不是我让的,如果我有本事相让,我一定不会让。”
林平之淡淡的一笑,轻声道:“你说得对,的确不是你让的。是她奉了父命,自己投怀送抱。”
令狐冲一把摔了手里的鞋,怒道:“她人都死了,看在她爱你入骨的份上别再污蔑她了好吗?”
林平之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两人对峙,一刹之后,他失焦的眼里有泪缓缓地滑下脸颊。只那么一滴,亮晶晶的,长长地,在脸上画出湿润的痕迹。令狐冲怔住,愣愣的问:“你哭了?”
“我知道你恨我杀她,我也知道其实她是不该死的。”他喑哑的说着,忽然倔强地一昂头:“可我就是杀了!”
令狐冲怒极,反手一举,就想打他。看着他带泪的脸却打不下手去。犹豫再三,终于只是恨一声:“你简直无可救药!”转身便走。却只走了一步便停下,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林平之的那只鞋子。
他回头看看林平之,他脸上带泪,衣着单薄,面目凄楚。不知道是因为落泪,还是真的很冷,他在簌簌的抖。
有恶意翻出心底,汹涌上升。一脚将那只鞋踢得远远的,扬长而去。
第三章
盈盈回黑木崖是去处理江湖上近日发生的几起暗杀事件。
江湖上死人什么的太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但这几起却有些不同。第一所有人都是死于极细的钢针之类武器,且当胸刺入,所有验尸者都认为这钢针不是暗器,而是正面临敌的武器。第二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日月神教有瓜葛。江湖上纷纷传说,这是东方不败还没死,他回来收拾旧部下,继续造任家的反。
令狐冲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东方不败和杨莲亭早就死得成双成对,死得不能再死,差不多是他自己亲手验证的这一点。盈盈也不接受东方不败的传言,但她还是有疑虑,她回黑木崖,打算秘密起坟,看东方不败的尸体到底在不在。
“就算不是东方不败,只怕和葵花宝典也脱不开干系,”盈盈走的时候忧心忡忡的说,“东方叔叔生前最后几年所作所为我完全不知道,说不定他心性大变之后,凡事不论轻重,连这隐秘的武学也随意传给别人……那可就坏了。”
令狐冲想跟她一起去,却被她拒绝了。她笑着说:“我是日月神教前教主,那儿是我的家,我自己回个娘家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我知道你最不喜欢黑木崖。”
她永远都是这样的为他考虑,在她的心目中什么都不及他重要。
她是他的支柱,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最好的一件事。最困顿的日子她出现,最惨烈的时候她陪伴;他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感谢老天爷给予的这绝处逢生的好运;有时候特别宁静喜乐就会觉得一辈子都不够,下辈子也要赖在她身边享受这什么都不必考虑,什么都不必烦恼,什么都不缺少,什么都不需要的相守。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很幸福。很幸福吗?他也不知道。
令狐冲觉得心烦。
给祖千秋的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他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念头,就想找个爱酒懂酒的朋友一起研究研究当年丹青生那九蒸九酿的葡萄酒到底怎么样才能复制出来。
水果酿的酒都会偏甜偏软,丹青生的葡萄酒酒精浓度那么高也脱不了这性子。说起来倒是适合林平之。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该死,该死,那冥顽不灵的货,想他作甚!
没有盈盈在身边,一个人睡很无聊。躺在床上看帐子顶,看刺绣的鸳鸯蝴蝶,看帐子顶上雕花的床顶。睡不着,起来满屋子地上乱走,又灌了半壶酒,最后回到床上数绵羊,一只两只三只。最后糊里糊涂睡着了。
睡着了就做梦,梦见林平之冷笑着一剑刺向岳灵珊。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一惊坐起,遍身冷汗。接着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之前被林平之气出来的火好不容易压制了一天,终于熊熊地烧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也顾不上正是深夜,抓着剑冲进了密道。
哑仆人给他开了囚室的门,对面的床上,蜷缩在薄被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就是把他气得怒发冲冠的林平之了。
“我以为令狐大侠总算不会再来了,”林平之轻轻的说,“谁料变本加厉,白日里啰嗦也就罢了,怎么还学会了扰人清梦?良宵苦短,你竟舍得抛下令狐夫人独守空房,真是好狠的心啊。”
“盈盈根本不在,”令狐冲没好气的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到现在到底有没有过一点愧疚?”
林平之轻轻的笑出声:“哦,原来如此,我道令狐大侠为什么突然有空天天往我这儿跑,原来是令狐夫人不在家。”
“她在不在家他妈的有什么关系?”令狐冲一步就迈到他床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生生的拎起来:“林平之,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林平之吃吃的笑出声:“我是不是人?我当然不是,令狐大侠生平所见之人,哪有像我这样,四肢残废,身体不全,又瞎了眼睛……我本就不是人,何来人性?”
令狐冲气结,怒火上头,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巴掌甩在他脸颊上,打得他整个人就像个无凭的娃娃倒在床上。
暴戾之气依旧无法宣泄,扯着林平之的胳膊把他拽到眼前,发现不过一巴掌,他的鼻子就流了血,半边雪白的脸高高的肿起了四个红指头印。
他早就想揍他,想把他按在什么地方狠命的揍一顿,结果万没想到他这么不禁打。
林平之紧蹙着眉头,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竟然挨了打,接着他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垂着手举起手腕,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不但痛,而且钝麻,真的是很凶的一巴掌。
“你……你打我?”他小声喃喃的问。
他胀红了脸,眼睛瞪得极大,即使失焦无神依然流露出极度的愤怒,可是忽然之间那光芒就消失了,代之以无限死寂,他咬紧牙关,又松开,嘴角的肌肉先扭曲,接着变得茫然。
令狐冲的心已经软了,嘴却硬:“我打你怎么样?若不是小师妹求我我早就杀了你!可你呢?你亲手杀死最爱你的那个人,你依靠她活着却到现在还在污蔑她侮辱她!”说着说着,重新愤怒起来。
“……你说的对,我是依靠她活着的,从一开始,她从青城派手中把我救走,我就在依靠她活着。我依靠她在华山上才不会被孤立得那么难熬,我依靠她才能在剑谱被你师父抢走之后没有马上被杀死……我依靠她才能撑过初练辟邪剑法的那段日子不被你师父发现……到现在我依靠她才能在你的地牢中苟延残喘。我一直都是依靠她活着的。”
令狐冲拽着他衣领的手默默的松开了,他感觉得到怒火在慢慢平静。
“都是过去的事了。”令狐冲喃喃的说,在他床边坐下来,“你迁怒她,也不该杀了她。杀了她你就能满足么?”
“我从没有爱过她,我只是利用她。”
“她是爱你的,她心里眼里只有你。你这样对待她她会多痛苦你知道么?”
“令狐大侠,你好奇怪,”林平之神经质的笑了笑,“为什么你会以为我应该去体会她的痛苦?我自己的苦日日夜夜都在煎熬着我的心,我从前只恨余沧海;后来我发现比起你师父来,余沧海简直是个大善人,至少他想要什么就去抢,抢不到就去杀。至少他的坏你还能想象得到。你以为当我发现你师父的诡计,我还能有那个闲情逸致去恩爱他的女儿?”
令狐冲沉默一阵,低声道:“小师妹死了,师娘随后也死了。师父虽然不是你杀的,可也差不多。你等于杀了他全家,这样满意了吗?”
林平之笑笑,说:“不是还有师哥你么。”
令狐冲愣一下,他将自己算作是师父的家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对。接着恍然,说道:“这就是你一直要杀我的原因?”
林平之笑出声:“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这个?我为什么要杀你,很重要么?”
“对,很重要。”令狐冲固执的说。
林平之却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令狐冲突然长剑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说我就杀了你!杀了你,一了百了!”
看着林平之慢慢挑起的眉毛,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下定决心。真的要杀林平之么?真的能下手么?林平之根本也不是会被他胁迫住的样子。可是他却慢慢的开口了。
“你是我踏入江湖之后,见到的第一个胆敢对青城派叫板的人……那时候,你就像我救命的那根草……我一直想变得像你一样,我一度以为像你一样,我就可以报仇了……我崇拜你,我敬佩你,我以你为我的目标和梦想。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你拥有的东西我从来连想都不敢想。”
令狐冲有点尴尬,没想到逼出来的是这么一番赞美加表白,一边尴尬一边心里还挺舒服。正在琢磨着是不是该谦虚几句,林平之话锋一转,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你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耍着乱七八糟的独孤九剑,结交着莫名其妙的桃谷六仙。你跟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蹲在一起就像一群讨饭的叫花子。我觉得我当年会崇拜你真是瞎了眼,一回想就无地自容,只有杀了你才能安心。”
令狐冲气得要死,跳起来说:“我操!”
林平之冷笑道:“问完了吗?问完我就要睡觉了。”他把令狐冲还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往旁边一推,真的躺下来拉起被子蒙上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