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徵未兆(7)
瀛台山虽以山为名,但瀛台仙门实则以云絮为地基,傍山而修建。身份越重,所居之处越是云深雾中,萧无音所住的云台殿更是藏于云海至深,召见外人时以红线纸灯为引,否则便无迹可寻。成灵器、木灵犀等其余门人则聚居于山脚下那一大片浮云顶,吃穿起居、早课夜功皆在此处进行,平日里萧无音深居简出,这一干弟子想要见得师尊一面也非易事。
谢灵徵自是与他们不同,他是萧无音唯一的亲传弟子,萧无音不喜他与其余人混住山下,亲自携了他遍行瀛台山,寻得一奇景位于山泉发源地,两块嶙峋巨石间水声汩汩,夹缝处冬暖夏凉,故而斜逸生长的一树合抱红樱常开不败,四季落英缤纷,谢灵徵见了便挪不动脚步,瀛台仙君干脆大手一挥,遣数百能工巧匠,几日之间便在这花树枝干处雕琢垒砌出一间雅致小筑,伸手可接的泉水,探身可抚得花枝,好让他的徒儿住得高兴。
谢灵徵那时自然喜不自胜,只是此时此刻故地重游,心中意境却大不一样了。
他觉得乏累,好似心口疼得麻木了,便失却了思虑想象的机能,只能体味到一抽一抽的滞涩难过。
成灵器推搡他下了马车,与木灵犀一道解了他身上的重重枷锁,将他架进小屋,随便找了个地方如同扔麻袋一般就地一掼,继而道:“师尊不日便到,灵犀师妹,你我去门外守着。”
木灵犀颔首,看向谢灵徵的目光却隐有不忍。
成灵器重哼一声:“师妹,你脸上的伤还没消了呢。”
木灵犀“啊”的一声,忙往溪水处一照,再抬头看谢灵徵时目光中则带了两分委屈的怨恼。
谢灵徵却未曾瞧见,他被摔倒在地,一时手无支撑,站不起来,也不窘迫,只单手扶着墙面,一点点艰难地挪到窗口,往窗沿上倚了。
他想吹吹风。
红樱花艳丽如赤炎,芬芳十里,那气味并非刺鼻浓香,而是略带青涩的冷郁,直直随着清风灌入人心脾,让人清醒到极处,反生出几分醉意。
谢灵徵忽觉察到自己多日未曾饮酒,喉咙头干哑得的厉害,便随口道:“灵犀师妹,那红樱底下买了两坛酒,劳烦你二人帮我去取了来。”
成灵器冷道:“亏你还敢在此处使唤人,此间没有你的奴婢。”
木灵犀却拽了拽他的衣袖:“大师兄肯安心待在此处便好,其他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成师兄,你看着他,我帮师兄取酒来。”
“多谢。”谢灵徵轻声道谢,目光虚虚浮浮追逐着窗外的流水,心中却不免想到日前他往灵犀脸上抽的那一杖。
木灵犀祖上乃除魔世家,百年仙鬼之战前便行走人间专除那为祸世间的妖魔鬼怪,百年前鬼道得势之时,木家首当其冲遭了侵袭,九鬼将齐出把了他家门,轮流进去杀的杀、掳的掳,彼时木夫人正怀着灵犀,那鬼道长闯进帐中将之奸淫,硬生生在她腹中种得一鬼胎与灵犀背腹相抵,后萧无音出山,鬼道长伏诛,众仙勉力救回木家这最后一滴血脉托付于瀛台仙门,以瀛台山之灵气涤荡木灵犀的魂魄躯壳,耗时近百年方将那半身鬼胎消耗殆尽,落成灵犀背上那满幅乌黑胎记。
木灵犀虽有幸捡回一条命来,但每每提到背上有“鬼腹”之称的胎记,免不得脸色煞白,故而即便她心思纯良,灵巧和善,对于这鬼道,终是起不得半分怜悯。
谢灵徵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既怜她身世,自然也怜那苍白瘦小的伯灵玉,木灵犀得救之时正逢伯灵玉遭那斩雪之苦,同为襁褓幼儿,一个长眠深山不见天日,一个遍寻良药无有可医,双姝皆是诞辰百年方开眼见得天光,又为何非要分出一正一邪,一尊一卑?
天道信奉克己遵礼、禁欲笃行,鬼道则素来秉承天性、放浪不羁,因而天道多圣人,鬼道多大恶,互无牵连方能太平,可他谢灵徵交说话做事、结交友人偏偏喜欢单随心意,不问来路,不询去程,既把酒言欢,那至少此刻算得上臭味相投、心意相通,长笑抒意后,来往无牵挂,他日再见若是立场两异,纵拔剑相对,也是无妨。
他自知这是鬼道脾气,不敢拿去萧无音面前说道,讨了师尊的嫌,只得费尽心思,但盼师尊能迈出那条框规矩半步,好往自己的世界倾身哪怕一厘,故先有了那条叫他费尽心思的雪鹤大氅,又有了瑶台雪夜后,那个宿醉下浅尝辄止的亲吻。
思及此,谢灵徵呆呆地摸了摸唇角,只觉那历时经年的微冷触觉尚未消散,他还能想见那个意气风发又小心翼翼的自己,在大殿上,百千仙人前,将自己一腔满溢的心思用竹篮盛了,硬塞到了萧无音怀中。
“大师兄,你的酒来啦。”
木灵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身体一颤,骤然从轻飘飘的云端坠落下来,重重地落回冷彻透骨的泥潭烂污里。
第8章 通天竹
谢灵徵醉了一场。
他开了酒坛,从怀中取出前日伯壶公地给自己的布帕,卷了几丝沾在身上的少女发丝,在流水边堆一捧落英冢,撮土为香,以酒为祭,躬身一拜后,便与这无碑无骨的土堆对饮一场,最终背靠花树烂醉如泥,似是要就此一醉不醒。
成灵器木灵犀二人不欲多管他,亦对这样的师兄颇为失望,因而萧无音第二日寻得他时他仍旧睡在草屑土堆中,污尘染了遍身,蓬头垢面,潦倒难堪。
萧无音喜净,瞧见他这个样子更是连碰都不碰他,一挥手招来两个小童,一人拽他一手,把他跌跌撞撞往山上拖。
一路山石颠簸,谢灵徵虽是清醒了些,但依旧有些迷糊,含含混混地抬着眼,只遥遥看到萧无音一个素洁的背影,心中微动,却不再像往日那般欣喜若狂,只是垂着头想:我这是在哪里,我是回到了十余年前,在叩山拜师吗?
瀛台山拜师规矩并不森严,但要做瀛台仙君的内门弟子,却颇有一套繁琐的流程要走。谢灵徵虽是萧无音自幼带大,但十余岁上方正式成了萧无音的入室弟子。那一日,萧无音难得动令招来仙鹤祥云,请了瑞兆,遣人替他沐浴更衣,再引他依照这瀛台山祖训一步一叩首地拜上瀛台山去,直至进那云台殿里奉茶拜师,领了那雕有他姓名的铜牌挂于瀛台山正殿之首,昭示他从此便是瀛台山首席大弟子,虽年幼于众人,却身份尊贵、不容轻视。
彼时他亦是拜行在这幽深长道上,只是萧无音怜他,以红线牵着他手腕,以仙风托着他膝弯,搀他扶他上了这十里长阶,断不像如今这般生拉硬扯。谢灵徵宿醉着,又吹了一宿风,脑门上烫得厉害,双目半阖不阖,只见得眼前一片昏黑,前路不是万丈光芒、而是无间地狱,便觉得这山会吃人,是去不得的,忽地挣扎大叫起来:“我不去了!我不拜这山了!我要回去!”
那两个小童吃了一惊,忙道:“大师兄怎么了?我们不在拜山,我们往雪竹林去。”
萧无音停了脚步,遥遥回望,只见谢灵徵面色潮红,口中喃喃自语:“我不拜山,我回谢家村去,我不修仙道,我要做个凡人,你让那鹤儿驮了我回去。”
这番话吓得两个小童一哆嗦,无助地抬头看向萧无音,只见瀛台仙君目色暗沉,竟有几分惊怒,他徐徐走下阶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灵徵,神色淡淡:“你再说一遍。”
谢灵徵却迷糊了眼,口中声音细微,不知在说些什么。
萧无音见他面色潮红,伸手略一探他额头,只觉滚烫,心中不解,倒是问一旁的小童:“他是怎么了?”
小童忙道:“禀仙君,师兄是发烧烧糊涂了,您别和他计较。”
“发烧?”萧无音微微皱眉。
小童有些支吾,似是欲言又止。
“你说。”萧无音道。
“师兄抽了仙骨,已是凡人之躯。”小童战战兢兢应道,“既是凡人,生老病死,也是寻常的。”
瀛台仙君的面色愈发难看,他又抚了抚谢灵徵面颊,触手烫得厉害,他干脆一手扶了肩下,一手托着膝弯把人打横抱起,嘱咐那二童道:“退下吧,我带他上去。”
小童称是后行礼告退,萧无音看着怀中人,只见谢灵徵下意识地将头埋进他胸口,似是见不得光一般紧紧地贴着他,一头乱发杂草似的堆着,此时看来却也不太令人嫌恶。
他记得多年前自己经常抱谢灵徵,会称他一声“徵儿”,对他宠溺得紧,只是自瑶台仙宴后便开始严加管教,动辄惩戒,严厉有余而亲昵不足,更是罕有搂抱,因而这回抱他,只觉徒儿比上回身量长了许多,分量却轻得过分。
他心道,待到得雪竹林,便不必再对这孩子如此苛刻了。
雪竹林离云台殿颇近,竹影斑驳,环境清幽,并非常年落雪,只因其竹身为雪青淡紫,上有泪痕斑斑,颇似雪片,便以雪为名。
其间有一丛子母竹,生长千年,颇有灵性,逾百米高,有通天之势、合抱之粗,瀛台山先人在其上修一竹屋,与世隔绝,深藏云海,灵气充沛,颇适合用于清修自省,因而这通天竹,变成了瀛台仙门的思过之地。
五年前瑶台仙宴后,谢灵徵在这通天竹上一住数月,后萧无音亲自接他下来,便听他玩笑说:“这通天竹是整座瀛台山上唯一能望见云台殿的处所,若是以后我犯了什么大错,师尊就将我囚在里面,永世不放我下来吧。”
瀛台仙君当时只作笑谈听了,只是此时此景,他瞧见谢灵徵手足血痕,只觉刺目,心中不免想,若是那日直接将他关进通天竹屋,永生永世囚着他,让他一步也离不去,倒也好了。
谢灵徵是热醒的。
他隐隐约约猜到自己是酒醉吹风后发了热,然而却未曾想到一觉醒来便能看到萧无音坐在自己榻前,将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瀛台仙君的手背如他的脾性一般冰冷,却反而让他面上热得慌,他心知自己对眼前人那点不该有的肮脏心思至今无法消减,却也清楚如今二人已经走进了一条退无可退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