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看我应如是(23)
“……”檀章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嵇清柏像把他当孩子,下了床去拿药,回来给他处理好伤口,又体贴地帮他穿好衣服。
檀章懊恼地躺在床上,见嵇清柏要起身,赶忙伸手拉出他。
嵇清柏的僧袍被拽住时有些惊讶:“小郎君?”
檀章张了张嘴,他问:“你去哪儿?”
嵇清柏解释说:“贫僧去倒杯水。”
檀章抿着唇不说话,手却没松开,嵇清柏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下:“小郎君不用担心,贫僧不走就是了。”
大半夜的,门被锁了,嵇清柏其实想走也走不了。他真身是一只貘,晚上总得睡觉,当和尚也会困,想着反正上辈子都一起睡那么久了,这辈子就睡这么一晚也无什大碍。
既然想通了,嵇清柏也不是什么纠结的性子,他僧袍未脱,睡在床榻外侧,面朝着小郎君,有些困地打了个哈欠。
“贫僧失礼了。”嵇清柏怕压着檀章的腿,隔了床被子在两人中间。
檀章眉宇间又起了褶子,他似乎胸口憋了怒气,半晌才冷冷道:“方丈不用这么提防着我。”
嵇清柏一愣,失笑道:“贫僧是怕自己睡觉不老实,压着了小郎君的腿。”
檀章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道:“我的腿,也没那么不堪。”
嵇清柏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只能闭上嘴,沉默地躺着。
困意上来时,嵇清柏模糊中感觉似乎被人握住了手,他下意识握回去,便像安了心似的,沉沉陷入了梦里。
身为梦貘上神,嵇清柏自己其实很少做梦。
他该是织梦的神,吃梦的兽,要不然也不会在万年前被佛尊看中,升入佛境替檀章滋养神海。
无量佛掌管着世间无数善恶,要保灵台万年清明又岂是容易的事?需得他来替佛尊吃掉恶念,梳理善根,方能维持无量大道。
所以嵇清柏难得发现自己居然做了梦,竟觉得有些古怪。
梦里他又回到了上一世,御龙殿后面的辛夷花林正是到了花季,落英缤纷,花香醉人,还是嵇玉的自己坐在树下,抬头望着。
再一转眼,便是穿着玄色龙袍的檀章,皇帝似是刚下朝,匆忙赶来,肩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大麾。
嵇玉回过头,只一瞬,便又成了嵇清柏自己。
他对着檀章笑起来。
花朵落在发上,檀章伸手替他轻轻抚去。
嵇清柏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他伸手去摸皇帝的脸,快碰到时,檀章又变成了今世只有十六岁的小郎君。
“方丈。”小郎君坐在轮椅上,看着他,轻轻笑了笑,“你是神仙,怎么会老呢?”
他说:“朕记得你,你要是来了,朕一定能认出你来。”
嵇清柏猛地惊醒时,只觉一身冷汗,他恍然看向枕边,檀小郎君睡的正熟,呼吸安然。
嵇清柏看了他许久,一手遮住眼,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再想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了一阵,嵇清柏干脆起身,才发现另一只手被檀章握着,他面色复杂,终是轻轻挣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锁,嵇清柏干脆趁着晨光微熹回了自己的禅房,一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练功的小沙弥,幸好也没人多问。
方丈有自己的经室,嵇清柏回去后,僧袍也没来得及换,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成卷的经书。
他现在是真的后悔,至于悔些什么,一时半会又稀里糊涂。
妄念丛生啊,妄念丛生,嵇清柏绝望地想,他是来帮着佛尊渡众生之苦的,别到了最后自己却深陷其中,等到无量历劫归位,了却凡尘,他可如何是好啊!
第39章 廿七(下)
六根清不清静的,跟抄经书真没什么关系,嵇清柏哪怕在经房里抄一天,回头想起小郎君天姿国色的脸还是觉得上头的很。
他最后把经卷随意丢到一旁,收拾了笔墨去院子里清洗,看着那黑白淌了一地,心里头也没舒服多少。
前院的执事找来时,便见方丈蹲在院子里,手里是洗了一半的笔墨,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执事上前喊了几声“师父”,对方终于是有了反应。
“师父今天不去殿里讲经了?”执事问。
嵇清柏哪有心情去讲经,敷衍地摇了摇头。
执事:“那新来的方氏请您呢?”
嵇清柏没反应过来:“请我干嘛?”
“讲经啊。”执事理所当然地道,“给了不少香火钱呢。”
嵇清柏:“……”
说来惭愧,驼山寺在他没当住持之前,是真的穷。就算如今莫名其妙地香火旺了不少,他们也因地方小,活动少,捞不到太多香客的油水。
直到后来嵇清柏当了方丈,开始出门做些讲经结绳开光的差事。
他只需与朝临的小姐妇人们诵经将佛,或是在无量殿里多待一两个时辰,香火钱往往要比平日里多翻上几倍。
起初做的还好好的,直到后来执事们发现,有人居然半夜跑来翻方丈禅房的院墙,于是嵇清柏抛头露面的机会也受到了限制。
去给檀章讲经,嵇清柏总觉有种错位颠倒的滑稽感。
他记得自己刚飞升上神境界那会儿,全然是个没心没肺的稚子顽童,散仙做派,一百多年来无拘无束,占了个山头,方便吃睡,哪谈得上规矩,仗着自己元魂强大精纯,修为臻炼,别说镇一个瓜果林子的山头了,管着八方四河的妖魔鬼怪都不用费太多力气。
好歹他嵇清柏当年也是去过上神宴,叫的出名字的神君,一把荆生神弓,鬃毛揉弦,明灯芯火为箭,玩得最野的时候,射下过东海神珠,蓬莱麟角。
直到那日佛境开天,妙音鸟反抱琵琶飞出五彩祥云,无量现世居然来了他那小小山头,嵇清柏被佛尊法印压得动弹不得,才算是彻彻底底吃了个大亏。
他被带去佛境后,每月七天,佛尊下莲花台,必要费一日同他讲经。
那段日子嵇清柏真是苦不堪言,他以为他来这儿最多就是陪着睡觉的,哪晓得还得受教育。
一日佛尊讲完经,从莲花座上低头,面前青烟游弋,拢着不见悲喜的一双眼。
“嵇玉。”佛尊声如灵钟,“你可睡醒了?”
嵇清柏那会儿不像刚来胆子那么小,他与佛尊睡了有一阵子,最放肆的时候变回真身翻过肚皮,颇有点恃宠而骄的趋势。
“尊上是佛,六根清净。”嵇清柏小声抱怨着,“我才区区上神,不忌讳这些。”
佛尊冷冷淡淡看了他一会儿,似是笑了,又好像没有。
从那之后,佛尊便不再同他讲经了。
如今嵇清柏面前摊着经卷,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案几前摆着一盏香插,细丝似的烟袅袅旋着。
檀章坐在轮椅上,手肘松垮地搭着,他许是因为箭伤的缘故,有些发着低热,脸色苍白,两颊浮着病气般的红云,一头青丝束高了,露出一截脂玉似的脖颈。
嵇清柏偶尔从经文里抬起头,见小郎君都听得极认真,眉眼中盛着股青涩动人的劲儿。
“方丈怎么不继续念了?”发现嵇清柏停了,檀章歪了歪脑袋,轻声问道。
嵇清柏叹了口气,起身去倒茶,背对着人,语气有些埋怨:“小郎君身体不好,该好好歇着。”他转过身,将杯盏递到檀章面前,“讲经什么的,可以下次再来听。”
檀章盯着嵇清柏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去,他没伸手接过那茶盏,只是低头,张开嘴,突然含住了茶碗的边沿。
嵇清柏楞了一下,怕茶水洒了,下意识扶住小郎君的背,慢慢将茶水喂进了对方嘴里。
檀章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倒在了方丈的怀里。
嵇清柏只觉左耳垂一痛,竟是又被檀章给咬了。
“方丈。”小郎君呵气似的,带着笑,问:“你什么时候扮过观音呐?”
作者有话说:
佛尊给他亲手打的耳洞
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这个梗太好磕了
(我留给你的痕迹将永远存在)
“扮观音”梗借鉴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段对话,大家有兴趣可以查一查
佛尊还是轮椅诱攻不动摇的路线
下一章他们又要不要脸的搂搂抱抱了
第40章 廿八(上)
有那么一瞬间,嵇清柏以为檀章没喝阎王殿里的那碗孟婆汤。
他惊到有片刻茫然,低头看着怀里的小郎君,对方半倚在他怀里,脸离的极近,那两瓣唇刚碰过自己的耳垂,多看一眼都耐不住心猿意马。
檀章的眼角有些红,看着他的目光像一汪春水。
嵇清柏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阎王殿中众生平等,那一碗孟婆汤谁也不该错过了去。
再说檀章上一世因为他苦了这么多年,这一世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为了一场神女梦,檀章何苦要记着他两辈子呢?
除了左耳的洞眼,嵇清柏的胸口处还有檀章上辈子射中的那一箭箭伤,他偶尔也会想去阎王殿讨一碗汤来,不知神仙喝了有没有用。
小郎君见方丈不说话,便就赖在他怀里不起来。
虽说腿有疾,但檀章身段却不羸弱,少年人的筋骨挺拔精瘦,嵇清柏被抓着腕子竟一时也挣脱不开。
“小郎君。”嵇清柏的鼻尖冒了些汗,勉强道,“这不合规矩……”
檀章不说话,突然一只手搂过嵇清柏的腰,另一只手捏到了他后颈皮。
这一处向来是嵇清柏的七寸,方丈手一抖,茶盏掉在了地上,落了个碎碎平安。
嵇清柏的半边身子被压在了檀章的腿上,两人成了合坐一把轮椅的姿势,可嵇清柏哪敢真坐实了下去。
方丈的袈裟也是乱了样子,耳垂红的能滴血,檀章的手掌心慢慢摩挲着那截纤细的脖子,嵇清柏对他这招真是又爱又恨,多少次了,哪怕换了人每次都还能掐这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