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仙为患(38)
他像是知道些什么,见商响来,悠悠然开口:“听说玉山神宫的灵虚天君大闹地府,天帝一怒之下罚了他一百零八鞭。”
像是在闲聊天界秘事,又像意有所指。
商响眼神飘过去,对方却并不看他。
大家又扯了些别的,像是花神移情别恋攀上天帝,又像是鹤族小皇子娶了一只丑蛤蟆……
商响只喝酒,不开腔,笑眯眯的听一桌子人闲聊八卦。
抽空看了一眼秦遇常,十九岁的少年肖似当年的秦少帅,有些痞气,眉梢冰冷倔强。
他是凡人,掺和不进妖怪的事,一言不发的帮齐袖剥虾壳。
齐袖时不时偷眼看他,一来一去的眉目传情。
腻腻歪歪的,遭到商响无声耻笑。
齐袖倒是懂了他的意思,送来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抿了抿嘴,商响低头吃肉。
羊肉鲜美,羊汤浓郁,吃了整个人都暖洋洋。
不知怎的,恍然想起那日天君冰冷嘴唇擦过的触感。
“你自己说任我处置的。”
强词夺理,倒像那臭道士不要脸。
吃到个七八分饱,商响也不贪食,撂了筷子找酒吃。
小曲酒,酒香四溢,就是辣口。
晋长还在吃,肚子撑得圆滚滚,嘴倒是不见停。
“响叔,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天君?”
口里的东西还没全咽下去,晋长含含混混的问。
这孩子对天上的神仙有种出自本能的崇拜,虔诚的想要亲近。
商响觉得并不好,仙妖殊途,是条歪路。
晋长还小,现在倒是不见得会生出什么别样情愫,可时间久了,谁又说得准。
他娘去世得早,父亲又死在了陈家一场除灵中,商响几乎是把他当儿子养,提心吊胆的,怕他走了自己的老路。
那条路是对是错,现在也说不清,如若重来一次,商响不知自己会不会再这么选。
他对肖吟,是不能堂堂正正说出“我不后悔”四个字的。
但论到后悔,好像也没有。
只是对于那些过往,总是有些疑惑迷惘。
“天君啊,他回玉山成亲去了。”商响心眼可多,立马编了个谎话,欺骗懵懵懂懂的小阿长。
“诶?”小东西真信了,张大了眼睛问他,“天君多大了,就要成亲了吗?”
“几千几万岁了吧,我也不知道。”
晋长有些失望,可这失望立刻被齐袖新端来的拔丝苹果取代了。
小孩子就是这点好。
饭后,商响留下来帮着齐袖整理一桌子杯盘狼藉。
秦遇常搂着齐袖亲了一下,也不背着人。
“我去学校了,下课就回来。”
齐袖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商响。
商响看着他关了门,笑道:“小崽子心眼还挺小。”
笨狐狸茫茫然。
“这是在宣示主权呢。”伸出手指,商响戳了戳齐袖脸上刚被亲过的地方。
齐袖抿嘴为小男朋友辩解:“他还年轻。”
“年轻好啊,身强力壮。”商响笑他,别有深意。
笑话归笑话,其实心里羡慕着呢。在人世轮回中能找到那个人,是件多么好的事。这样的话,就算等得再久,都是值得。
回到道观,商响早早的睡了。
翻身的时候想起萧行远说,灵虚天君挨了天帝一百零八鞭的事。
商响没吃过鞭子,但听说过天界鞭刑的苦楚——用天蚕丝和地府鬼树编成的软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鬼树倒刺刮走皮肉,寻常仙家挨不了十下。
也不知道,他该多疼。
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
玉山神宫中的肖吟也睡不着。
为了找回尘世记忆,他硬闯了地府。
荆棘路又黑又长,到处都是厉鬼的挣扎呼号。他不知道鼠妖小小的身躯是怎样走到尽头的,难怪他身上会有那么多伤。
行至阴曹,肖吟在散落阎王殿中的灵识中寻找。
他看到了被情人利用最后惨死的中年男人,看到被人类欺骗扒皮剔骨的狐妖,看到垂暮老人思念少年时惊鸿一瞥的姑娘,又看到一对同性恋人不为世人接受,被双双烧死,在灰烬中结合的惨状……
记忆纷繁百态,唯独没有属于他和响响的。
新上任的年轻阎罗冷眼看他,阴沉的脸上难辨悲喜。
“请天君不要与我为难,若将记忆还了你,便是我的失职。”
有些颠了,肖吟死死盯住嘴角平直的阎罗。
眼睛血红。
忽而,他抢过阎罗手上的生死簿,又夺了判官指间的朱墨笔。
威胁说:“还给我,否则我就毁了簿上的死生功过!”
丧德失仪,枉顾苍生,难怪兄长用鞭刑罚他。
阴曹众人奈他不得,只好将天君在凡世的三世记忆双手奉上。
阎罗说:“天君好自为之。”
冰冷阴沉的鼻息中,满是对他以势压人的不屑。
可肖吟却顾不得这些,只看着那团被封禁在紫色琉璃罐里,琳琅缭乱的光华。
第十七章 疑心
那是他的三世记忆。
第一世,他是一名苦行僧,跋山涉水寻找佛法,却终究被心中残像所困,寻不到神佛救赎。知也不知,悟半不悟的死在了没有尽头的一场苦旅中。
第二世,他是一名寻常书生,志怪小说里勾勒出前世残像淡薄的面容,似乎回忆起什么,胸中有股驱散不去的相思,紧紧缠缚。情丝炽烈的焚着心,却又隔了一层朦胧冰冷的纱,形容模糊的脸投上去,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觉得痛苦的却是自己。孤寂一生,终至垂暮,英俊的面容变得苍辽,矍铄的目光变得浑浊。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又模糊的、混乱的,想起了许多……
第三世,轮回时悄悄倒掉那碗孟婆汤,趟过忘川水,反倒记起了许许多多的前世今生。一段一段,却总逃不过一张清冷坚毅的脸。朦胧间有人开口,向那舒瀹美貌的花妖许了三生三世。他以为是自己,总想寻到那支高洁骄傲的花,以解心中煎熬。
却不想,一脚踏入尘世昏黄,隔着光晕,一只小老鼠在看他。
目无旁骛,心无他方。
一眼就定了千山万水,生生世世。
跟着他回了道观,悄悄照顾,忍着渴望偷看,像是对待禁忌一样虔敬,小心翼翼的守着他。
然而,他只想寻到那朵花,没有心思回望看顾。
后来,他借着冷香寻到花妖少年,同脑海中的人七八分像,骄矜冷漠,漂亮高傲,永远绷紧了的脖颈背脊,不见轻佻的放荡。
就是了,他对自己说。
可又忍不住注意那只灰扑扑的小老鼠,不喜欢他和白悟虚形容亲密的蹲灶膛。
橙黄热烈的火,幽蓝冰冷的火心,照在他脸上的样子。
像是历久弥新的一张画,裹在记忆的卷轴里,一旦展开,又撩拨了静默光阴。
后来,便是那惊天动地的一场雷。是花妖的劫,也是他的。
痴缠总有尽时,他的寿数,本该了结在那一天。然后魂灵重塑,情丝了断,他又是玉山之上凡心不动的天君。
偏偏那个傻子,将来生寿数全给了他。
好在天劫之下,他忘了那段本不属于自己的虚妄深情。
可以一切从心。
捉着那双眼睛,指尖划过唇角眉梢。吻他,拥他入怀,古寺桃花下惊起斑鸠,还有下山路下他唱的那首歌……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地府等你来。”
自己和他约了来生的开头……
于是,他不顾轮回的来地府寻他。
还用耳朵换了盏黄泉灯。
阴曹寒冷,荆棘苍凉。连落雷都会吓得发抖的小老鼠,一个人挺过了黄泉路上的哀鸿呼号。
可是,自己却忘了要等他的约定,头也不回的踏上三万三千级登仙梯……
又黑又冷的地府,没人陪他,小老鼠躲在金刚不移暗红柱子后头,拖着没有耳朵和尾巴的残躯奄奄一息……
记忆到此为止,从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灵虚天君跪在阎王殿中,冰冷湿润的泪流了满腮。
无悲无喜无爱恨的神明,终究还是被老鼠精用血做朱砂,在心头点上了一颗痣。
稍稍一碰,痛自肺腑。
接下来,剐掉皮肉的鞭刑便算不上了。
再狠的鞭子,哪里会比心疼……
兄长亲自送来疗伤仙药,看他的神色痛楚纠缠。
肖吟明白,身为天界之主,兄长必须惩戒,可他又懂得情爱的苦楚……
自己犯了错,擅闯地府,险些乱了三界死生。
该罚。
但是不悔。
只是想见他,想再看看他。
终于,挺过了四十九日,重伤的天君踏出玉山。
凡世中尘埃滚滚,而今看来,竟不那么讨厌了。
隐匿于喧嚣闹市的小小道观依旧沉寂冷清,梧桐树的叶子秃了又生,不知过了多少寒暑。
进门时鼠妖正在望天,沉默平静的脸上,一对波澜不生的眼睛。
回头看他,平平淡淡道了一句:“回来了吗?”
肖吟踟蹰的站在一道砖石拼砌的线外,仿佛前头是面不可逾的高墙。
他喊:“响响。”
声音喑哑。
“丢了的东西,何苦要再去找,地府又黑又冷,不是个好地方。”
看着失魂落魄的天君,商响轻声慢语的讲。
心头漫上一道阴湿的冷,冬夜映在泥潭中的蟾光。
过了好久,天君的步伐依旧僵在原地。长长叹了一声,商响开口:“还疼不疼?”
“已经好了。”
骗他的,肖吟忍痛掩饰着狼狈。
点了点头,商响不再理他。
足尖颤抖的迈过去,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好容易走到他面前,张嘴却又说不出话,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他的肩,也堪堪停在半空。
“对不起。”
三个字重若千钧。
商响笑了笑,唇角鸿毛般轻巧:“没关系。”
都过去了。
疯也疯过,痛也痛过,都过去了。
留下一具残躯,他不怨也不爱。
忽然觉得困倦,商响打了个呵欠,转身进了房间。
活着就是为了吃吃睡睡,非要谈情说爱,可是叫他为难。
找回了凡世记忆的天君到底又住进了破道观里,商响懒得管他,每日做着自己的事。
齐袖同秦遇常的恋爱仍在继续。
某个冷得不行的一天,他拎了一包好茶叶登门拜访。
商响生了炉子煮茶,两只老妖怪窝在廊下,讲着关于小男朋友的悄悄话。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