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123)
那句话出口时,陈星忽然毫无来由地眼眶发红,哽咽起来,看着项述,不住喘气。两人一路走来,那些同患难、共生死,众多艰辛纷繁迭出,一幕幕闪过心头。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犹如海浪般吞噬了他。
“不,项述,”陈星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不想放弃,哪怕我粉身碎骨,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了,只要我今天还活着,我们就还有希望,对吗?”
项述认真地看着陈星,眼神刹那变得温柔无比,洪湖之水一浪叠着一浪,在那潮起潮生之中,他们只是注视着彼此。最后项述嘴角微微一勾,摊开左手,手中依旧是那定海珠,方才扔进湖里的,只是一块石头。
“逗你玩的。”项述随口道。
陈星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
“回去罢,快下雪了,慢慢地再想办法。”项述漫不经心道,示意陈星接着定海珠。
“放你那里。”陈星答道。
寒风吹来,洪湖岸边下起了温柔的小雪,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了,江南全境一夜白雪皑皑,江南的雪较之塞外的雪大相径庭,敕勒川下起雪来天地间所有的颜色全褪去了,建康的雪下完一夜后,却犹如水墨画上的留白。亭台楼阁的线条在雪下显得更分明,就像王羲之朝着天地挥出了遒劲的一笔。
数月过去,陈星将建康所有能翻阅的古籍全部翻过一次,谢安更为他召集了江东才俊,谢家、王家等年轻子弟的智囊团,就连司马家的年轻人亦来了不少,俨然已成为了天底下读书人的一场盛会,却始终一无所获。
第73章祭典
除夕渐近, 陈星的心情经历了好几次大起大落,从最开始的满怀期望到狂躁无比,再到绝望, 又在项述的安慰下希望重燃,最后已经没脾气了。
“我现在有相当的理由怀疑, 也许得到最后那天, 我才知道定海珠是怎么用的。”陈星自言自语道。
“最后那天?”项述进卧室时, 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
陈星马上改口道:“开战那天。”
数月中,冯千钧与肖山等人始终没有找到腐蛟的下落,搜索范围也朝着建康进一步收拢,按这个速度, 到来年开春时, 便将回到建康。而北方传来的消息也愈发令人紧张, 慕容冲回到洛阳后遭到软禁,在苻坚的授意下, 洛阳已开始全面戒严,长安开始征调军粮,预备南下与晋国一战。
无数军报接连送到建康,但苻坚封锁了大部分消息渠道, 谢安只能通过行军与税收来判断苻坚的动向,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必须得打,躲不过了。奈何江南一地愿支持晋廷一战的民意却寥寥无几,大晋朝廷迄今尚不敢作全国动员,去迎接苻坚战无不胜的铁骑。
更不敢告诉老百姓们, 北方还有一支如何可怕的活死人军团在等待着南下的情况。
“汉人皇帝想找你聊聊,”项述说,“兴许是关于开战的。”
“没有进展,”陈星疲惫道,“没有任何进展。”
“明天就是除夕了,”项述答道,“你们是不是要祭天?”
陈星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又是岁末,还有一年又九个月的时间。司马曜明天将与一众皇族,在建康例行祭天,谢安兴许做了准备,将在明日朝江南的百姓们发表演辞,告知如今长江南北的严峻情况。
司马曜特地邀请了项述与陈星,让他明天一定出席祭典,想来应是有事商量。
翌日,陈星只得收拾一身,与项述换上出席祭典的衣服,随同司马家前去祭天。陈星并无官职在身,却作汉时驱魔师装扮,戴了镶玉黑弁,依晋制穿一身雪白鎏金的法服,足踏七星履。
项述则同样是白鎏金、文武袖的武服,佩剑戴鶡冠。
除夕当天,建康所有民众涌向淮水两岸,参加由谢安主持的司马皇族祭天的大典。武官早早地清了场,十里淮水岸畔全是百姓,香火三牲祭天,年节的气氛就在这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待得夜中吃过年饭,子时一到,司马曜还会带着文武百官,前往栖玄寺亲自撞钟,为大晋万民祈福,是以今日家家户户穿新衣、持桃符,追随人间真龙天子,以赴辞旧迎新的浩大盛会。
离开太初宫前往淮水畔时,陈星与司马曜共乘一车,项述则在旁与武将们骑马护送,不时引得车外百姓震天欢呼。
每次出门时听见议论,陈星就知道这位护法武神又被争相观看了,反正早已习惯,便也当作听不见。
“朕以为,大单于会以先前身份前来参加祭礼。”司马曜今日倒是很悠闲,朝陈星说道。
车上唯有陈星与司马曜二人,陈星能猜到司马曜希望看见的是,项述穿胡人大单于王袍,乘车辇,在江南露面,让司马氏与谢家,在接下来的南北大战中获得百姓的支持。
“陛下,述律空的身份,已经不是大单于了。”陈星客气道。
自从上回因为司马玮之事得罪了司马曜,陈星便不想与司马曜多接触。毕竟为君之人,各有立场,就像苻坚念念不忘要攻陷南方,司马曜也有自己的使命在。许多时候大家都不想起争执,奈何局势使然,这种“我不想得罪你但是没办法”的想法,陈星与司马曜彼此都相当理解,说多了闹得互相之间不爽,没必要。
“那条龙,找到下落了不曾?”司马曜说。
“那不是龙,”陈星想了想,说,“是条蛟,它的渊源与咱们汉人很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濮大师已经告诉朕了,”司马曜随口道,“本想着你若能制住那龙,说不定可让其为朕效力。”
陈星说:“陛下,这难度真的太大了。”
“所以啊,”司马曜说,“身为陛下,提出什么,就被驳什么,也当真无趣得很。连个头发也长不出来。”
陈星说:“还是老老实实,准备打仗罢。唯独这件事上是无法取巧的。”
一时两人无话,陈星也清楚司马曜的许多提议,乃是身不由己。毕竟要保护一国万民,责任还是很重的,对他这些突发奇想、异想天开的建议,倒也不见怪。
“那么有一件事,你总是能做的罢。”司马曜又问。
“尽力而为则已。”陈星客客气气地说,想到自己只剩下一年多的性命,又不由得担心起来。
司马曜说:“把那个王子夜与他的龙,留在江南,无论如何,不能在朕与苻坚开战那天让妖魔鬼怪参战。”
“这就是我们眼下正在做的。”陈星说,“顾青下落不明,冯大哥也一定要找到她。”
“那小姑娘,多半已经死了罢。”司马曜又唏嘘道,“天驰,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若救不回来,龙也好,蛟也罢,万一出现在战场上,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关于“龙”现会稽之事,半年多里,江南民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更有流言四起,认为司马曜逆天而行,江南将改换门廷。司马曜烦得要死,四处稽查流言来处,却抓不到议论他的源头,只得寄希望于陈星,早点抓到那家伙。
陈星自然知道后果,若在两军大战之时,天外突然飞来一条看上去像是龙的东西,帮着苻坚,将士们可不会分辨这东西来历,只会认为秦帝才是上天认可的真命天子,己方士气尽丧,大溃就在顷刻。
有时所谓的“天命”在哪一边,哪一边就立于不败之地,不是说着玩的。
“陛下放心吧,”陈星安慰道,“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让它在战场上肆虐为祸。”
车队外一众武官中,项述不紧不慢地骑着马,他的武袍与装束、容貌都是最显眼的,虽混迹大晋武将之中,却接收到了最多的百姓热情。项述生性不喜欢被人指点,便稍稍侧过头去,略朝着马车一方,在嘈杂声音里凝神静听陈星与司马曜的对话。但一侧头,那侧脸更好看了,于是欢呼声变得更响。
濮阳从另一侧策马前来,朝项述打了个手势,项述便有意落后些许,与他并肩而行。
“武神要查的事,”濮阳说,“大致有说法了,这几个月里,我翻阅了师门流传下来的有关星象、命盘的一切记载。”
“说。”项述沉声道。
濮阳说道:“关于岁星入命这个情况,非常罕见,但可以确定的是……”
车队抵达淮水,陈星扶着司马曜下了车,祭天的案几已摆好,今日也是司马曜特地授意,让驱魔师与护法武神在旁随侍,让陈星于江南万民面前亮相,以彰显自己有“天命”在身,引导民间舆论。
“武神呢?”司马曜说。
“项述又跑哪儿去了?”陈星皱眉,朝队伍末尾望去,一眼就找到了玉树临风、十分显眼的项述。
真好看啊,陈星心想,大晋文武百官仪仗齐整,却只有项述如此地与众不同。
项述正在与濮阳说话,确切地说,濮阳策马而立,在旁朝项述低声解释,项述却没有看他,深邃的双目越过一众官员,一眨不眨,只注视着陈星。
陈星忙打手势,祭天要开始了,万民鸦雀无声,现在所有人都在等项述,濮阳快速把话说完,陈星焦急无比,却见项述一声“驾!”一抖马缰,穿过人群,那战马险些撞倒人,余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司马曜脸色一变。
只见项述翻身下马,在数十万人面前几步跃上祭台,猛地抓住了陈星的手。
周遭所有人吓了一跳,陈星茫然道:“怎么了?!你又干吗?”
“你……”项述眉头深锁,仿佛极其愤怒,说道,“你……”
“别在这个时候吵架!”陈星低声说,“你有什么不满,回去说可以吗?几十万人看着呢!”
淮水岸边黑压压的数十万人,连着晋廷数千官员,以及皇族、皇帝、谢安等人全部怀疑地看着项述,只见项述抬起一手,竟是攥着陈星的手腕不放。
陈星:“痛……痛啊!你力气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