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笼蛊(20)
这疼痛似乎是从胸腔中传来的,又仿佛不是。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在他的记忆深处,也有过这样疼痛的时刻,不,不只如此,那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比这还痛上百倍、千倍。
苍恕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要走,星垂。”他还听见自己急切地质问,“那我呢?苍星垂,我怎么办?!”
他还说了好多好多话,多到苍恕几乎觉得这声音不像他的,慈悲神从未这样失态过,也从未对着什么人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
可是黑衣的战神始终不曾回头,只是道:“我意已决。”
说罢,他一跃而下,坠下了九重天。
神庭、神族,他们的心血、他们的荣耀,苍星垂就此抛弃了他们从无到有建立起的一切,与他划清界限,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苍恕怔怔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第三重天的边缘,心神俱裂,痛不欲生。
他察觉到有东西从脸上滚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
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虚幻梦境中的第三重天,还是在现实中的小山谷里,他看向自己的手心,才知道自己接到了一滴晶莹的水滴。
慈悲神须公允无私,不可有偏爱,不可有厌恶,不可大笑,不可……落泪。
夕阳沉到山下,最后一丝余晖消散时,苍恕失去了意识。
已经把封印球重新塞进了颊囊的灰毛小仓鼠跑过来,在苍恕消失的地方转了两圈,疑惑地叫了几声,可山谷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再回应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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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慈悲神?醒醒,慈悲神……苍恕!”
苍恕被神识中接连不断的呼喊叫醒了,心口是不疼了,可是四肢、腕部和脖颈却尖锐地疼,疼得他一刻也闭不住眼,倒吸一口了凉气,立时睁开了双眼。
他正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这男人高大魁梧,有一双粗黑的剑眉,眉下虎目如炬。原本这张脸也可算英武不凡,可一道长长的刀疤斜着劈过半张脸,平添了几分凶相。这陌生男人穿着一身暗色侍卫服,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而苍恕就躺在他的腿上,被他一双铁钳般有力的手箍在怀中。
苍恕顾不上身上钻心的疼痛,立即伸手推拒,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我。”那男人说。
陌生的低沉声音,却是熟悉的语调,苍恕一下子卸了力。
“魔尊……”他才开了个头,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苍星垂在神识里传音:“先不要出声,外面好像有人。”
苍恕忍住疼勉强点点头,他也知道为何苍星垂如此谨慎——他们的神力又被封住了,此时就与普通凡人无异。
苍星垂这才松开他的嘴,继续在神识里道:“这是个牢房,我看过了,是最里面一间,附近都是空牢房,但是拐弯过去有人声,可能是狱卒们。”
“我们怎么在这?你醒多久了?”苍恕传音问道,自己也看了看四周——这个不大的牢房阴暗湿冷,地上似乎还散落了一些物件,只是牢房原本也不透光,此时又是黑夜,根本看不清楚。苍星垂坐着的地上铺了些干草,算是唯一勉强能坐人的地方。
“我刚到鬼界不久,眩晕了几息时间,再清醒过来就在这里了。”苍星垂道,“那个笼子上的阴怨确实就是两只仓鼠,我到鬼界的时候它们也刚到,一黑一白的两只,还没过桥又打了起来,被鬼差一手一个拎着走了。”
苍恕问:“你上前问鬼差话了吗?”
“当然没有。我上前一问,第二天整个地府就都知道魔尊现身鬼界了,他们一定会上报神庭的。”苍星垂道,“不是你叫我不要打草惊蛇吗?”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想起了下午激烈的争吵和不欢而散,现在情况特殊,苍恕暂且按下自己后来突如其来的痛苦不表,只道:“魔尊,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在休战协定里再添一条。”
“添什么?”
“以后吵架天黑之前必须和好,不然天黑的时候真的很尴尬。”
发了一顿脾气甩袖走人,现在又被迫和苍恕关在一起的苍星垂确实感到很尴尬,同意道:“……可以。”
“没问话也无所谓,很显然,问题不在它们,而在我们。我们身上的毒根本没有解,那个笼子毁了,上面的阴怨也散了,现在我们又换了个笼子。”苍恕叹了一声,“好歹这次是人。”
“凡人。”苍星垂强调道,“还不如仓鼠呢,起码容易藏。”
他说到这里,苍恕脸色忽然一变:“糟了,小灰……它还在山谷里!”
“我们上次买了那么多吃的,还有两棵糖葫芦树,足够它撑上很久了。”苍星垂道,“眼前最紧急的事不是这个。”
苍恕点头认同:“嗯,得赶紧找出解脱之法……”
“也不是这个。”苍星垂打断他说,“是你。你好像快死了。”
苍恕一愣,这才定下心神来仔细查看自己变化成的这凡人之躯——四肢都明显戴过重镣铐,腕部磨得溃烂淌血,而两个手腕处似乎不只有镣铐磨伤的痕迹,连同脖颈一起,有一条条血痕火辣辣地疼,就仿佛有人拿利器反复地划伤那几处。
先前仓鼠笼子中两只仓鼠争斗而亡,他和苍星垂便化成了那两只仓鼠,如此看来,现在化成的两个凡人也该是先前死在这狱中才对。
“这位好像是自杀而亡。”苍恕判断道,“原来凡人疼成这样就是快死了啊。”
“不一定是自杀。按照先前仓鼠笼子的表现来看,致命伤并不会留下,比如我现在就一点伤都没有。”苍星垂冷静道,“虽说没有致命伤,但我看你的样子也撑不了几天了。”
光线太暗,他伏**子凑近看苍恕的状况,苍恕看着这张陌生男人的脸,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道:“你……别凑这么近。”
苍星垂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当我就好受吗?你变的这凡人一副勾人的样貌,看着就不是好人。”
“别这样说别人。”苍恕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弄清楚了才好想脱身的办法。”
苍星垂道:“这还不简单吗?”
他随手抄起干草堆边的一个破瓷碗,扬手用力一扔!
“咔啦”一声巨大的脆响,瓷碗被击碎在了铁栏杆上,顿时惊起了拐角处的一阵急促奔跑声。
两个狱卒跑来查看情况,等他们看清楚这牢里的两个人之后,又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走了,一路跑还一路喊。
“不、不好了!废太子活了!废太子活了!”
第二十四章 解衣
两个狱卒吓得鬼哭狼嚎,一溜烟的就不见了,跑得比受惊的仓鼠还快。
苍恕叹道:“好吧,看来我变化而成的这凡人就是那个废太子。”
苍星垂道:“你怎么知道你是太子?说不定是我呢。”
“我们在那个小城里听过废太子的故事,记得吗?”
苍星垂略一点头:“那个被自己护卫一刀捅死在狱中的倒霉太子?身份倒是合得上。怎么,我们还在那个什么国里吗?”
“大夏国。”苍恕提醒道。
“管它叫什么。”苍星垂并不在意道,“这种灵气稀薄之地,凡人的寿命不过弹指几十年,王朝撑得久些的也就几百年而已,一个个记住你也不嫌累。对了,现在凡间有多少国度?”
“凡间的朝代更迭过于频繁,现在有多少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离开神庭之前,凡间局面稳定,背后有修仙者支撑的超级大国、普通的凡人王朝和零零散散的边陲小国,加起来也只有半百之数。”
“半百?”苍星垂道,“那是够少的,怎么,出现了能统一一方的超级大国吗?”
苍恕本想摇头,但脖颈处太疼了,只好作罢,口述道:“并非如此。如今的凡间,最大的势力不再是国度了……而是修仙宗门。一个修仙大宗可以轻易灭掉凡人的王朝,在一些灵气旺盛之地,修仙者聚集,国度衰落,只剩修仙宗门割据领地了。”
苍星垂扶住他的后背,让他能半坐半靠在自己怀里。虽然知道这是苍恕,但苍恕此时的脸实在不对他的胃口,他转开脸不去看怀里的人,只在神识中回道:“这些修仙者总有一天要霸占整个凡间,到时候谁都不愿意进入轮回了,我倒要看看鬼界怎么办。”
“怎么会呢?灵气旺盛的毕竟是少数地界,能修仙之人又极少,九成的凡人甚至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世间还有修仙之人的存在,知情者之中真正能踏上修仙之途的也是万里挑一,而那些人与寻常的凡人也几乎无甚牵扯了。就像大夏国这样的王朝,虽说还算鼎盛,但地处灵气稀薄之地,国内没有修仙者,也不会有哪个修仙者费心来寻他们的晦气……”
“你怎么还有力气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苍星垂道,“我看你现在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得一直说话,不然就……太疼了。”
不知道那凡人生前有没有被四肢的伤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从他还反复自划伤口试图自杀的情况来看,他的耐受力大概是很强的。然而从诞生起就几乎没怎么受过身体上的伤害的慈悲神君却很不耐疼,他有些受不住,需要不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娇贵。”苍星垂这样嘲道,可他到底还是更小心地揽住怀中人瘦弱的腰背,避开他的伤处,“上一次,笼子打开之时,我们就重获了天地感应。”
“嗯。”苍恕知道他在故意和他说话,让他不至于疼晕过去,强撑精神地回道,“若是同样的路数,这个牢笼一旦打开,我们就不至于一点神力都使不出了。虽然是以变化之身使用神力,处处颇感受限,但是只要能用,这个大牢对你我来说不算什么。”
苍星垂醒来后早已查看过监牢的铁门,他道:“门上挂了三把大锁,全都需要钥匙打开。”
虽说他变化的这凡人似乎是个筋骨强健的习武之人,但凡人之躯显然无法突破那些硕大粗重的铁链和铁锁。
“看来只有想办法骗狱卒开门了。”苍恕苦中作乐地说,“还好,有上次的规律可循,这次我们到底有些经验了,不再两眼一抹黑。”
他正说着,阴暗的大牢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这话你们也敢胡诌!如今陛下的天耳卫无处不在,要是这种犯了忌讳的胡言乱语传到陛下耳朵里,何止你们的脑袋,连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我们不敢胡说啊!大人,我们都瞧见了,瞧得真真的,那废太子……”
“你还敢乱嚼舌!他们的尸身还是你们亲手拖出去的!”腰间佩着一把宝刀的狱卒头领斥道,转过了弯道,“我倒要瞧瞧,你们在搞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
苍星垂和苍恕自从听见声音就都转头看着那拐角,狱卒头领一拐过来,目光就与两人直直地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