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天价古董店(52)
这谆谆教导的语气让薛五陵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时代,厌恶的同时心中又升起了炙热的依恋。
“在师父眼中,我何曾对过?”
两人彼此相望,分明的善恶,不分明的纠葛。
“明善。”
薛五陵打断他的话:“别叫我明善,我是薛五陵。”
“你是我的徒弟,我希望你能改过自新,及早收手吧。”
“改过自新?”这四个字传到薛五陵的耳朵里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有什么资格改过自新?我生来就是六欲魔的延续,你让我改?改天还是换命?”
天命?这两个字让李道玄的心一颤,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但他的神色还保持着平静,只是风轻云淡的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明善,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嘭的一声,李道玄的态度点燃了薛五陵的怒火,两手猛的拍在桌上撑起身体,直视对面的人:“你给我活着的机会了吗?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薛五陵的内心几近愤恨,恨对面这个人脸上的每一分平静,甚至还说出想要他好好活着这样的话,他一个人难道不能好好活着吗?他修行天赋惊人,在外统御妖魔,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个世间没有可以威胁到他的人。
可面对李道玄,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冷漠而高高在上的师父,只要他不认可自己,只要他不用目光注视着自己,薛五陵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的力量被抽走了。
他捧着一块冰,把他奉为自己生命的全部火焰,他活得那么痴狂,也那么痛苦,他的全部都在这里,李道玄还想怎么样?
“明善。”李道玄又叫了他的名字,薛五陵想要怒吼,让他别再叫明善这个讽刺的名字了,就听见李道玄的声音轻轻的落下。
“我将要死了。”
五个字将一切戛然而止。
他将要死了?
薛五陵的目光再次打量李道玄,才惊觉不过短短的一年,他的变化悄无声息却无法忽视。
当年的李道玄是何等的仙风道骨,一袭素白道袍也有谪仙之姿,现在剩下的却只是削瘦和苍白。
他的确命不久矣了,可是那又如何了?薛五陵突然平静了下来,感到无比的安宁。
或许他成为鬼,或许他去转世,不管是哪一个可能,至少他是不可能离开自己了。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间,只要这个世间还有他,抱冰的痛苦对他来说就不算什么。
“师父,若你肉身将亡,便做鬼修也无妨,我有养鬼之术,你我二人自有寻求大道之法,也并不是非要这肉体凡胎才能成事。”
李道玄终于又叫了他师父,但嘴里吐出的却是这样荒唐的话语,李道玄微微笑了一下,似乎说着这个话的人还是个小孩,咿咿呀呀围绕在他腿边。
“别说傻话了。”
薛五陵看着这个笑容,在想这是一个笑还是嘲讽?可他只是看到这个笑心都化了一半,想到师父对他也是动过情的,虽然是身体上的情还是精神上的情多一点没人知道,但终归他是主动回拥过他的。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隐秘又快乐的过往,只这一点也足够他与其他弟子区分开吧?
他肯定是不同的。
否则师父怎么会说出想要他活着这样的话。
薛五陵持住酒壶,在两人的酒杯中斟满这透明的液体:“师父,我的确错了许多,可要说回头,人生难有回头路。”
李道玄端起酒杯不言不语的饮下,几杯之后身体逐渐有了暖融融的感觉,薛五陵在这不声不响中察觉到几分暧昧的端倪,像摸索到了一端丝线,循序的靠近过去,又斟了一杯酒:“师父何时喜欢上了酒?”
李道玄的眸中已经有了几分水光潋滟,歪头瞥了他一眼,自嘲的一声嗤笑:“你离开之后。”
薛五陵牵着那根丝线,在李道玄的目光下,回过神来已经抱住了静默端坐的人,额头贴着他的太阳穴,声音干涩:“我也想你。”
李道玄抬手,指尖触到薛五陵的脸颊:“傻孩子。”
之后薛五陵便常来此处,李道玄到底有没有原谅他并不好说,只是目前看着尚且有可乘之机,他自然不会放任机会在眼前白白流逝。
李道玄把薛五陵的存在看成可有可无,随他来去,只是桂雪避开薛五陵偶尔前来,言说薛五陵在蜀中幻境修建魔宫,他麾下妖魔四处奔波,要在万魂炼狱池旁边建一座养鬼的阴殿,参照旧时阿房宫,薛五陵成了魔,还存着心养鬼,想要把这个鬼供在头顶上。
他造下的孽日渐深重,若再不收手,不会有好下场,李道玄悉知因果无情,待到果报来时,薛五陵恐将不能承受。
而这个铸成大错的魔王无论在外面是何等的兴风作浪呼风唤雨,到了这里,也依然只能当一个听话的徒弟。
这个傻孩子一夜一夜的爬上他的床,李道玄还是在叹。
傻孩子。
李道玄闭紧双眼,薛五陵在身后紧紧拥住他,
初冬,细雪日,李道玄把薛五陵带出了门,原因并无其他,只是因为担心自己没机会看到明年的冬天,所以当下便显得格外珍贵。
薛五陵撑了把油纸竹伞,哗的一声打开,遮在李道玄的头顶,陪他往外走,细雪粒子落在油纸上沙沙作响。
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后孤零零的碎石地,李道玄觉得时光果然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冬日了。
遇见崔璆的时候一切仿佛都还在眼前,抱着薛五陵回北邙山的记忆也好像就停留在上一刻。
幼年冷落的庭院,离家远去时凌冽而孤寂的风似乎也还在拂着他的衣衫,李道玄看着覆盖了一层薄雪的地面。
薛五陵穿着寡淡的黑衣,在失色的天地中反而显得浓墨重彩。
几乎只是一瞬间,薛五陵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看向身旁的李道玄,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明善,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油纸伞跌落在地,薛五陵无喜无悲:“你杀得了我吗?而且,你舍得吗?”
李道玄露出了笑容,浅淡的无奈藏着感慨良多。
他舍不得。
他想要明善活着,这个由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一直都舍不得。
崔璆死的时候,他便舍不得,他想人世多苦楚,天命抑不平,他要渡崔璆,使他脱离苦海。
他这一生,光想着要渡这个孩子,就已经要用尽全部的力气了。
却未想过向来只有自渡,没有他渡的说法。
或许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的下场。
脱离苦海这四个字,不止明善做不到,连他也做不到,他沉溺在这片苦海中,已经失去方向了。
先是六欲魔,然后崔璆,现在是明善,孽缘纠葛掀起无边浪涛,生生世世都无法停歇。
究竟要纠缠多久,明善要为他生生死死多少次,彼此才能从这个互相折磨中脱身?
他谁都渡不了,如果他俩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人好好活着,他做好选择了。
李道玄看着血五陵,高高的举起手,五指张开,在快速落下的那一瞬手势变幻,和另一只手合上,成了一个紧密难分的灭魔诀。
“明善,永别了。”
……
李道玄盘坐在无涯石上,看着远方的山色云烟,和崖下雾蒙蒙的深渊,肩上披了件薄杉,他在这块无涯石上坐了三天了。
削瘦和单薄中到显出了肉身的脆弱,连嘴唇都已经淡白。
时常有徒儿前来拜见他,数来数去和他说得上话的也只有那么几个罢了。
赵得升又来了,站在无涯石旁边看着李道玄:“师父,一切都准备好了,何时开始?”
“我让仙客去寻墓地了,待找到了,就将他好好入葬吧。”
赵得升的话梗在喉咙,最终咽了下去,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闭嘴最好,什么都不说最好,对于李道玄来说,有关他的那些小心思,一句都不问最好。
明善死了,可是对于一个已经入魔的人来说,肉身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对付明善需要的是封印。
他们做好了封印明善的准备,但师父想要将明善封印在墓地,他要葬了明善。
李道玄说话已经像轻声在叹了:“他终归是个人,怎么能连个墓穴都没有,若说物件也没几件,便将我库中的东西拿去陪他吧。”
李道玄知人心幽微了,又解释一句:“我的东西,也是你们送的居多,也只当你们师兄弟一场,留个东西陪他吧。”
赵得升看着李道玄,心里都是发苦的,忍着心酸应声:“是。”
☆、第 58 章
李道玄看着远山,世人是何等盛赞他的不凡,所谓半步成仙,所谓弹指间诛灭魔王。
在这闲暇的一瞬回想起来,竟是这么值得一笑。
诛灭明善的不是他,是明善自己。
就像当年那个玉簪,明善舍不得玉簪,于是再也不撒谎,辖制他的从不是玉簪上的咒语,是他对师父的重视。
那个阵法也一样,明善若敢反抗,阵一旦被破,死的就会是立阵的李道玄,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想要赢那个傻孩子太容易了。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是冯桂雪来了。
他怀中抱了一个匣子,神情激动,似乎要和他分享一个不得了的事情,他将匣子打开,捧给李道玄看:“桂雪集得世间福德九千九百,师父大可放心了。”
李道玄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桂雪,我受不起。”
“桂雪是师父养大的,师父既是桂雪的父母,抑是桂雪的师长,以此报恩,理当如此。”
“当年我收养你时,你生父母便已经许下,结草衔环万死不辞的誓词,此事是落他们身上的,轮不到你来还”
“可是师父……”
李道玄轻轻打断了他的话:“便如此吧,顺其自然就好,不必为我如此忧心。”
冯桂雪僵直的站在无崖石后,浑身发冷,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下去,师父还能有几天可活?
“我不需要你集来的福德,你与仙客,记住我的嘱咐,不要有误便好。”李道玄看着玉如意,冯桂雪不必还,他也不敢碰,这份福德,会灼伤他。
比起油尽灯枯,更致命的是,他心中有魔。
这几日前来探望拜访他的人倒是格外多,不知是想要讴歌他的功劳,还是知道他要死了,来为他哀叹。
皇室的人没来,从他多年前在皇宫说出那句‘贫道是世外之人’用来拒绝俗务之后,他就成了真的世外之人,世内便没了他的名字。
这么多年旧识或是老死,或是病亡,记得他名字的人也越来越少。
最后还剩的一番话也只值得对徒儿们说了。
李道玄看着眼下跪着的一圈弟子:“我这一生,说是世外人,终归也没成仙,因此被误。下一世我也不必做世外人,只当个普通人,此去缘分便尽了,勿要牵挂我,而我与明善,师徒一场,想来你们对他是多有怨尤的,但他终归是我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