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道侣(58)
夏风温热拂面,心中却是阴风阵阵,丘无涯那张邪枉乖戾的脸在烈阳下沉思了起来。
吴企图就是葬海古道的事,在他心里撞起许多涟漪,那双纤细的手臂抱着他滚落山崖,并为他当了梅岳峰一剑,温热的血流进他指间时,竟不知自己也会无所适从。
什么样的秘密都不及吴企图给他的刺激大。
葬海古道……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窝在区区仙岳,要说法术,仙岳最高的仙阳轮回术他都未必入眼,要说钱财……那不如去抢商铺,简言之,他做事为什么这么迂回,两个梅岳峰加起来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傻里傻气在这儿窝三年?又为什么对梅傲霜那样执着?
“哎……”丘无涯轻声叹息,望着眼下的金云绿野,眼中无绪。
梅岳峰到底要干什么,这十年他对梅傲霜宠得跟宝贝儿似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咬了咬嘴唇,丘无涯眸子一亮,猜测焚寂情蛊是梅岳峰所下,那晚是吴企图及时把人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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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天边的满月,吴企图叹了口气,晚饭时把梅傲霜叫出来同桌而坐。
给他夹了许多菜:“这小葱拌豆腐可是好菜,有益肠胃,八宝鸭很香……你今晚要发病,多吃点,耐痛。”
什么事经过吴企图的嘴说出来就变得疯疯癫癫,梅傲霜皱了皱眉,未动碗筷,问:“你知道共生宝珠的事?”
吴企图点头:“嗯,知道,你头一次疼得死去活来,我就猜了下,所以给你写了些字,以字排阵,注入灵力,待会儿你发作,看能不能分化你的痛感。”
梅傲霜一愣,之前在锁钥沉香阁看见他在书面里写的字,是为了他?
许久……他撇开目光,嘴角微微启动:“谢……”
吴企图指了指他的碗:“要谢我就把饭吃了吧?”
白绿相间的豆腐随着筷子入口,在唇齿间滚动散开,在舌尖融化出奇特的感觉,这是梅傲霜第一次尝到食物之味,抬眸,视线对上吴企图漆黑明亮的眼睛,如琉璃的眼珠印着自己吃饭的模样,忽而间,嘴角泛出一抹极浅淡的幅度。
吴企图盯着他看,笑问:“好吃吧?”
“嗯。”梅傲霜轻轻点头。
吴企图细道:“这人间烟火,才是道法根本,五谷杂粮,飞禽走兽,都在一个循环里,羊吃草,人吃羊,人死后入土又滋养着草木……食取百味,化作灵魂,返归天地,你吃到什么,就悟到什么。”
梅傲霜:“这是无尘境界的道法?”
吴企图得意怪笑:“我自己的道法,我不修那种一套套的东西,我义父说,定规则的道法只适合定规的那个人,走着别人画好的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万物都有自己的法则!”
心中一震,梅傲霜停住了手中筷子,看向眼前笑得无拘的人,忽生羡慕之感,回首自己的一生,除了聆听师命,有什么是自己掌控的……
“我先去休息了。”放下碗筷,梅傲霜起身回了房。
“啊?……哦。”吴企图以为他身体开始不舒服了,看了看时辰,回头吃得快了些。
月轮穿出云层,如银盘高挂,半开的窗户能看到客栈后院里的斑竹,旁边只立着一个白瓷花瓶,插着几只半开的荷花,香气清幽,离开了沉香的气息,这样的味道还有些不习惯。墙上新挂了副字,字迹沉稳苍梧,排成方方正正的字块。
吴企图推门进屋,举手一指,蓝色法光进入字画,墨黑的字迹里露着淡淡光芒,整个房间顿时清爽了许多。
弄完,他拍了拍手:“搞定,如果作用不大,你再叫我,我也回去睡啦!”
“等等……”梅傲霜喊住。
吴企图看向他:“嗯?”
顿了片刻,梅傲霜道了声:“没事。”便躺到床上,拉起被子,背身侧卧:“出去吧。”
“哦。”吴企图看了他几眼,也擦觉他发作了,在门口停了会儿,还是退了出来。
到堂屋坐下,看着灯罩上飞扑的蛾子,吴企图有些踟蹰,那晚给梅傲霜封印,就发觉他身上的妖力薄弱,身为妖皇之子,怎么只有那点妖力,像是本该一罐满满的水,被人舀走了十之九分,只剩一点挂底续命。
这种情况下,他还在天玄阵中修了十年,所受的损伤可想而知,学得的仙阳轮回术还要被梅岳峰分享使用,不仅于此,他身上所有的法术都可以被共享……
若不毁了那共生宝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分走法术而疲惫致死。
夜风从窗外吹进,烛火跟着微微摇曳,给那张沉思的侧颜淬上了淡淡的暖金色的光亮,那双看向那边房门的眼睛,有不解,有同情,还有半分担忧。
☆、第 64 章
“你怎么样了?掌门师兄。”
房内熄了灯,伸手不见五指,吴企图一边询问,一边用食指燃起灵光。
刚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梅傲霜急促的声音制止道:“别看我!”
吴企图停在屏风前,看了看旁边的字画,道:“没有用吗?不会吧,我再加点法力。”说着,他撸起袖子再次施法。
“我……好多了。”梅傲霜道:“只是……比起身上的痛,心有落寞,闭关三年……每个月圆之夜发作热症,师父说这是仙阳轮回术的副作用,他也有,在外界看来这是个致命的弱点,不可被人知晓,否则仙阳轮回术将没有立足之地,我对此……从没质疑过,更不敢让人知道……”
谁曾想,那个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于群山远黛之巅光华无限的掌门弟子,所有过的一切荣耀与努力,只是一场阴谋下的棋子,最后如草芥般被摒弃……还要接受无法面对的身世。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直视太阳,会损害人的视力,眼前一片黑暗;直视人心,会损害人的心性,蒙上一层灰尘。
吴企图走到床前,灭了灵火:“我……不太会安慰人,嗯……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还有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哦,看开点儿。”
“不必说这些!”
“哦……”
一时间无语,黑暗中只听得梅傲霜痛苦的呼吸,隔着空气也能感觉那股灼热的刺痛。吴企图的手伸到半空又拿了回来,到第三次伸过去时,被另一只修长带着微汗的手碰到了。
吴企图忙抽回:“抱歉,我只是……”
梅傲霜直接握着他的手往他身边拉去,吴企图没反应过来,顺势跌到床上,落进了对方怀里。
没有了那股沉香气,一股浓烈且滚热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吴企图有种什么东西在胸口轰炸了的感觉,结巴道:“那个……掌门师兄?这个样子不利你休息吧!”
“没事。”只这两个字,梅傲霜双手将他圈在怀里,语调忧伤。
“真的没事?”
“没事……”
吴企图不再疑议,躺在他怀里,闻到那跳动的胸膛的另外一种味道,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味道,伤痛的,心碎的,彷徨的一点颤抖,分不清……直到夜色幽深,月光洒落的斑驳窗影,停在那半开的花瓣上,浸染银白的悲愁。
手背一凉,一滴不属于自己的泪,无声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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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了小雨,窗前水滴从屋檐挂落,发出婷婷滴答声,瓶中的荷花开了一朵。
入夏的天,雨中的空气凉爽了许多,吴企图四仰八叉抱着被子睡得憨熟,床边的梅傲霜,看了他许久,不时给他拉直被子,把手脚规规矩矩放进去,不一会儿又被他踹成一坨屎叉在怀里。
若在以前,早就一指冰封术把他冻直了挂到瀑布去,梅傲霜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有半刻的嗟叹,纵有无上法力,便不想再做那所谓的循规蹈矩的纠正,吴企图不会走别人画好的路,他便不去画那样的路……
转身,梅傲霜去对面卧室抱来一床锦被,给吴企图盖上,掖好被角,就在对面圈椅坐下,煮上一壶茶,闻着茶香调静心境,听雨打芭蕉,观人间风景。
“掌门师兄...”吴企图被热醒了,揉着眼睛嘟囔道:“你怎么在这煮茶啊?”
“醒了。”梅傲霜拨了拨茶汤:“要吃早饭吗?”
“下雨了……”吴企图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一边穿上外衣,一边摸了摸肚子:“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
吴企图麻溜儿的下床:“那还吃早饭?直接午饭。”
“也好。”梅傲霜点头,饮下一杯茶。
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会儿,吴企图头一次觉得这个冰棍儿掌门弟子这么配合,他睡到太阳晒屁股,居然没有露出那副嫌弃的表情。而且……昨夜还两个大男人抱着睡了一宿,我擦……吴企图连忙挫了挫身上的鸡皮疙瘩。
打了水洗脸,梅傲霜的目光也落在这边,搞得吴企图有些不习惯:“你……”
“怎么了?”
吴企图顿了顿,道:“你看起来……状态不错。”
“嗯。”梅傲霜应了声,见他洗完脸,给他递去一杯茶。
吴企图接过来就喝了:“谢啦!”
“有件事……我想问你。”梅傲霜看着他道,眼神里泛起一缕疑惑,如同浸着春日泠泠潭水。
“嗯,你问。”
“你义父……葬海刑皇,是你杀的吗?”
那一瞬,吴企图脸上的微笑凝固了,稍纵即逝间,又把那隐约的阴郁抹了去,点头:“是。”
有几度,梅傲霜感觉吴企图是不是和他一样,被把他们养大的人背叛,可能……吴企图遭遇的比他更加难以承受,才在某种积压下,杀了刑皇。然而……这件事放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有要杀那个人的念头,他…是被逼到什么样的境地,才下了杀手的。
何况,称霸一方三千年的葬海刑皇,是需要多强的人才能拿到那颗头颅。
“为何?”这一问,略微沉重。
吴企图放下茶杯,神色冰凉:“别问……”
“是我唐突了。”梅傲霜对他行了个歉礼,略有愧意。
他以为我和他一样,是被人抛弃的,不,刑皇……从未抛弃我。
吴企图深看了他一眼,便下楼去了,神色重了许多,伤痛的痕迹蔓延至微皱的双眉,干涸了许久的眼眶,竟然泛了湿润。
风吹得那副字画飘飞作响,梅傲霜站在窗口看着那道背影,恍然间,那副瘦小身躯,像一片干枯的落叶,飘零在满面冰霜的深海中,遗世千年的孤漠。某种叫心疼的东西跌进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