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60)
“你好,我叫郑郑,骆驼的好朋友。”郑郑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移开视线,朝乔德走去。
乔德已经站在沙发旁五分钟,这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让他不适。他抬起头和郑郑对视,眼里的冷冰冰与往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郑郑笑盈盈地伸出手,她丝毫不退缩。
乔德侧过身,不情愿地伸出手。
“和以前一样。”郑郑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毫不在意乔德的傲慢,“所以……你们?”她对着张骆驼,显然没想从乔德那里找到答案。
“说来话长。”张骆驼尴尬地清清嗓子。
郑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明白了。”她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若有所思,仿佛已经见证了所有故事。张骆驼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钻进咖啡里,那苦味让他头皮发麻。
他们在郑郑的劝说下暂时在这里住下。乔德本想带张骆驼去其他地方,比如他自己的家,但郑郑说服了他。
“公司也在查你。”她警告他,“你家附近应该到处是眼线,不出意外三分钟就可以赶过来。”
乔德带刺地反问道:“难道没查你呢?”
“我不一样。”郑郑骄傲地说,她摇摇头,“我有个眼线,他能让管理部对我放松警惕。”张骆驼猜测郑郑口中的眼线是芦幸,绝对是芦幸。他想道。
乔德最终挫败地站在鞋柜边,他无法再离开这里,但也绝对不想坐在红色沙发上,他保持他一贯的姿态,一言不发。郑郑取得了胜利,她在大大小小的房间穿梭,带张骆驼到一间空闲的卧室,示意他们可以睡在那里。接着他们回到客厅,郑郑打开电视,从冰箱拿出几罐“重庆城市”,还有几瓶不知名的果酒。张骆驼窝在沙发里,体温慢慢上升。
“过来坐吧。”他对乔德劝说道,拍拍坐垫,讨好地露出笑容,几秒以后,毛毛先溃败,从乔德的肩膀跳到他怀里,接着乔德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坐下,僵硬地在沙发上伸展四肢。郑郑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
张骆驼打开一罐啤酒,“重庆城市”的味道挤入他的喉间,快感像蓝色的泉涌般放开。他眨眨眼,久违的空暇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拥抱。郑郑点了根烟,和他还有乔德聊天,聊一些无聊的话题,当然乔德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像毛毛是他在这里的唯一朋友。电视很无聊,在讲一个爱情故事,画面上南坪干净无比,银雨如刀般切割人的心。张骆驼看着这个画面,放松的醉意无可匹敌地袭击了他,他感到放松,一阵阵睡意袭击过来,他很久没这样坐着看一部无聊的电视剧了,这些天他活的像只惊弓之鸟。但除此之外,他敏锐地发觉一种东西在碰撞他的心。
他眨眨眼。
那是出自不安的空虚。
夜晚十二点,他和乔德睡在一张床上,面面相觑。乔德的头发压在枕头上。张骆驼看着他的眼睛,嘴唇,还有整个轮廓,他把头窝进乔德的肩膀。他喝了两罐啤酒,醉的厉害,但乔德滴酒不沾,他对这些廉价牌子宁死不屈。
他还没想好怎么办。张骆驼想,他甚至还没有想到明天。他意识到那不安的空虚。今天住在郑郑家里,明天呢?后天呢?他现在已经“死亡”了,从此以后重庆不再有他的存在,他没有身份ID,公寓将被回收,而管理部的人还想找他,他只能躲藏起来,一直躲藏和逃到公司没人记得他,就像曾林一样。然后他再活下去,像贫民窟里的人,直到死亡。他抖了一下,接着是真的死,一片白光,就像乔德告诉他的,被叩开身体,拿出需要被利用的神经元。
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城市,因为他是个仿造人。他闭上眼睛,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无法离开。他想,一种异样感袭来。
乔德的手从后背而来,他注意到张骆驼的颤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你和范柳说的是什么事?”张骆驼抬起头,悄悄打直腿。乔德在他旁边,离他很近。思维和回忆在张骆驼被酒精打乱的思绪里四处飞舞,过去和现在变成了一个实体,无数话重重地在他面前浮现,像是个折叠空间。张骆驼闭上眼时想起乔德对他说的话,忽然之间,那画面又变成今天中午范柳和乔德的对话,他们说着话,像个谜语,当时他没有问出口,局外人的尴尬压制了他的疑惑,但午夜让他的疑问重返,而且他想转移那种异样感,他轻率地问出了口,甚至不顾乔德是否能听懂。
乔德拍他肩膀的手慢下来,似乎在思考,不太想说,但马上他又决定了一些东西:“……我想问的是……”他似乎明白了张骆驼的意思,犹豫地说,“能不能让你在四年后和我一起回火星。”他的声音很轻,刚好进入张骆驼的耳朵。
张骆驼猛地抬起头,他的醉意醒了一半,但立刻又加重了百分之两百。
他和乔德在夜色里能清楚地看到对方,乔德的神色平静无比。
“然后他拒绝了你。”张骆驼说,没有眨眼,平缓地说。
“是的。”乔德回答道。
这个答案在张骆驼意料之中,他低下头去,重新将头埋进乔德的脖子,闭上眼睛。他现在能明白范柳对他的若有若无的冷淡了。
回火星。张骆驼想道。
这个念头非常荒谬。跟着乔德回火星。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几乎像一个科幻故事。如果在平时他根本不会想下去,他会离开这个念头,想其他的事。但现在是午夜,而因为啤酒产生的醉意让他异想天开的思维在午夜翱翔。他琢磨着这个念头,感觉它有股海水的味道。他的脑海无可制止地里闪过一些思考,一些画面,金色的,银色的,来自于电视剧里的破旧飞船、砸满星星的黑夜、无边无际的天际线,旧世界里那蔚蓝的苦味的海,摩天大厦,无尽的宇宙,巨大的空间能让人完全迷路。
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也从来没想过这些。
当它们被亲眼看见,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他幻想着,接着深深地睡去。
他醒来时是下午三点,星期六,下午的阴云一如往常,他爬起来,一股刺鼻的隔夜酒味立刻扑面而来,他摸摸衣服,它又湿又软,闻起来不太好。他抬起头,乔德坐在窗户旁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户外,尽管那里对他可能来说平平无奇:巨大的高楼,从底下一直延展而出的街道、人像是过时的缩小玩具般走在塑料般的景观里,但乔德仍然看的很认真,仿佛想从中找到些东西。
张骆驼轻轻地把脚放在地板上,地板很冷。乔德立刻转过头来,他察觉到了他的举动。
张骆驼产生了种错觉,此时他们完全自由,就像是往常一样:“我去洗澡。”他轻声说。
浴室的热水泼在他的头顶,浇灭他一切幻想的念头,发热的蒸汽让他全身暖和,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到客厅,郑郑似乎还在睡觉,她卧室的门紧紧关闭。
客厅里的电视被打开了。张骆驼走上前,看见毛毛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正被宣传的电子宠物。乔德对这座沙发不情愿地屈服了,他坐在它旁边,嘴唇紧抿。
张骆驼坐到他们旁边,和他们一起看这所谓的垃圾电视剧。客厅里很安静,乔德轻轻抚摸毛毛,电视剧铿锵有力的呐喊占满整个空间。门外电梯的运行声偶尔会挤进来,这里的隔音不太好。那声音有时远时近。“电梯到达……楼。”每隔一段时间,男声响起,犹如游荡不定的鬼魂。
但有时也许隔得太近。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上响起,那脚步走向楼栋的另一端,像是两个从不重合的折叠空间。齿轮的转动声变得过于细腻,张骆驼甚至能想到它如何转动,那银色的生锈齿轮不断运作,强硬的电力在楼层见传输。那声音不再单纯地和“哐——哐——”相关,无数种声音喘息着混在一起,随时像是摇摇欲坠。
“哐哐。”有时那电梯停在这楼。有人走出来,向这里走来,然后走过他们的房门,隔壁的门被打开又关闭。。
“二十六楼。”播报的女声响起,和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张骆驼没在意,也许是邻居,他想。一栋楼被许多人分享,这就是现代生活。
他听到皮鞋在地上挪动。一步、两步、三步,来者走过来,盖过电视的响动。
皮鞋停了下来。
张骆驼皱起眉头,屏住呼吸。皮鞋停在郑郑家的门口。
门外的声音完全消失。张骆驼抠着沙发皮,不自觉地朝门望去。也许是他的错觉,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他无法移开眼睛。
乔德注意到他的举动,侧过头来。
“欢迎回来。”欢快的女声骤然响起,伴随非常简单的音乐,门锁自动解开,给来者一个空间进入,门缝间出现一道细细的光。
张骆驼朝后退了一步,千百种想法一闪而过。
一个人推开门来。他穿着件飞行夹克,头上沾满雨水,深邃的面庞满含疲乏。他走进来,抖落身上的雨水。张骆驼和乔德看着他,面面相觑。
乔德站起来,神色诧异,他和那个人一同愣住:“芦幸?”
第50章 流浪之时(三)
他们卡在一个尴尬的地步,无法上下。乔德和芦幸面面相觑。乔德浑身发紧,在这里偶遇他的好朋友显然让他非常吃惊,但他仍然保持着镇静,冷酷的面容没有多余的变化。而芦幸的神情更微妙,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拿着雨伞,但几秒后朝乔德露出一个笑容,没人能说清那笑容是什么意思,那和芦幸平时的笑容一样,神秘、微妙,保持一种礼貌的界限。
接着芦幸的视线离开乔德,在客厅里巡视一圈。乔德不动声色地挡住张骆驼,但芦幸仍在最后一眼捕捉到了张骆驼,他的笑容变得更加难以琢磨。
没有人开口,一时客厅安静无比,像进入某个静止空间。他们互看着对方,只有电视机疯狂地响动,播放拙劣的牛仔片,牛仔穿着黑色皮裤,手拿枪支,互相对立。
嘎吱声从一间房门而来,把手被徐徐地转动,为混乱的局面增添一丝色彩。郑郑的身影在卧室门口出现,她睡醒了。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哇。”她看到这一幕,朝后退了一步,捂住脸,靠在门把上,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似乎完全清醒了。门把自动感应到了她,贴心地提供功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呢?”
她叹了一口气,明显感到了其不合氛围。她的叹气再次打破了房间的宁静,电视机声和AI之声交织错乱,而郑郑的叹息成为第三股势力,话语忽然又变成可行的东西。张骆驼在乔德背后动了一下,芦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挑挑眉毛。
乔德随即拦截了那目光,先发制人地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他把张骆驼挡在身后,语气平淡。张骆驼不敢出声,因为他本该已经死亡,像范柳说的那样。
芦幸偏过头,张骆驼知道他在看他:“我来还郑郑东西。”他举起右手,能看到雨伞后面是一个透明的手提袋,里面装了个文件,像是纸,但他很快漫不经心地将口袋放了下去,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