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22)
“在念书。”空华的笑容却俊朗,清明得好似被雨水洗过的湛蓝天空,一袭黑衣压也压不住他脸上的笑意。
“哦。”桑陌应声点了点头,人依旧卧在榻上,蹭了枕靠抬起眼,恰能看见男人线条硬挺的侧脸,飞眉入鬓,高鼻薄唇,英俊不减当年。
他垂着眼仔细将核桃碎壳从果肉里剔去,手边的小碟子里,被剥的干干净净的核桃堆的高高的好似一座小山。
艳鬼低低笑出了声:“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空华也跟着笑:“到你再也吃不了,到我再也剥不动。”
这话比连日的潮湿天气更腻人,桑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扭开头不再看他,手指头无意识的抠着枕靠上绣着的一多并蒂莲。空华追着他的视线往边上看去,细如针尖的雨丝密密麻麻交织到一起,仿佛要将天地相连。
静得能听到雨声的沉寂里,只有手中的核桃“啪啪”地碎着,空华扯开话题说:“这雨到晚间怕也停不了,我留了先生吃饭。”
自从与他住到一起,里里外外的大小琐事便不知不觉都让他一个人担去了,大到下一回要搬家到何处,小到一日三餐,俱是空华一人来张罗。等到桑陌察觉的时候,这个叫做空华的男人已经将身影遍布到了所能见到的所有角落所有时间,再想抗拒就已经太晚了。
只是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冥府之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凡间的寻常家务终是太难为他了,桑陌每每想起他在灶台前手忙脚乱频频出错,无奈只能施发召唤鬼魅救急的情景就忍不住要笑。
可是无论如何,他很努力,努力地每过一段日子就要为容颜不改的三人寻找新的住处,努力地去考虑所有自己和小猫都考虑不到的事,努力地照顾着这个稍显奇异的“家”。
见桑陌只是点头不说话,空华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前几日在鬼市得了套文房四宝,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样子精巧了些,小猫才刚学写字,还用不了……”
桑陌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那就送给先生吧。”这才重新抬起了头,拈着碟里的核桃,同空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两个人的话题总是不着边际的,海阔天空,随性之至。偶尔说起从前,街口遇见了先前的哪位故人,他原来已经轮回三生三世,脸上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摸样。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事和那么不愿忘怀的人,在两人口中就这样淡淡地浮光掠影般地带了过去。
说的最多的还是小猫,要给小猫添置些什么,把小猫带去鬼市交些朋友吧,同凡人结交也好,将来是不是还要操心给他讨房媳妇……絮絮叨叨的。桑陌偷偷在心里想,这些对话什么怪异得象是凡间父母枕边闲话?心里悄悄生出了几分异样,小心翼翼地从榻上仰起头去看空华的脸他却没事人一般,脸上一迳微微笑着,黑色的眼睛一迳温柔地闪烁。
雨丝逾见细密,打湿了月季含包待放的花蕾,房檐上的积水水帘子一样挂了下来,滴到石板上就叮叮咚咚的响,西厢房里传出年轻男子琅琅地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长。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桑陌歪过头去看,雨幕之中,百花丛后,黑色的木质格窗微微敞开的缝隙里,那人执着书卷认认真真地地着头逐字逐句地念,身形清瘦,简简单单罩了一件长衫,雨后新竹般的苍翠颜色。书卷遮住了他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眸,眉色稍有些浓重,越发显出几分认真与憨厚。叫人想起从前的一位故人……
空华见状,附过来在耳边低声道:“这位先生还真是个认真的性子。”
桑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直直地往西厢房里看,不自觉已半坐而起。
“他过的很好。”空华伸手来揽他的肩,无限温柔。
“我知道。”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桑陌依着他宽厚的肩膀,不禁一声长叹“真巧……”
这世间,无巧不成书。一时兴起想给小猫找个教书先生,写写字,念念书,将来或许便有用得着的时候。托了巷口走东窜西的热心大婶去打听打听,是知三天后她就将这位年轻先生领进了门。穿的也是这一身翠绿长衫,袖口上有皓白的滚边,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额上一头因紧张而生出的薄汗。
学问如何,人品如何,家住何方,报酬几何……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放一见到这个清瘦的身影,艳鬼就再说不出话。都过了多少个百年了?这憨厚腼腆的笑脸,这手足无措的的慌张神情,这一说话就脸红的呆劲,除了那个许久许久以前总是“表哥、表哥”地缠着自己的傻书生还有谁?
南风啊,当年喜宴上一场变故,只有懵懵懂懂,几乎全然不知内情。至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空华说,他醒来以后就忘记了一切,最后寿终正寝。桑摸也曾想过去寻找再度转世的他,几番踯躅,最后还是作罢。却没想到,再度重逢竟是此番情景,当真是冥冥之中万物自有因果轮回。
南风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憨厚老实,书念得字正腔圆,字写得横平竖直。平素说话就不多,见了桑陌就更失措,结结巴巴地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桑陌也不恼,好笑地看着他涨的通红的脸。他如今的姓名艳鬼没去记,只称呼他“先生”,口气是客套的,有带着些说不出味道的笑意,一双眼角上挑的灰色眼瞳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于是薄脸皮的书生就更不知如何是好,慌乱得一口咬上自己的舌头,疼得“咝咝”地吸气。桑陌心情大好,背过身,对着躲在身后一脸疑惑的小猫郑重地做出一个不许泄露秘密的手势。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在想什么?”空华看着他脸上狡黠的笑意,出声问道。
“没什么。”桑陌守着心里的秘密继续偷笑着,两眼再次望向西厢房,道:“等等送碟杨梅进去吧,他爱吃这个。”
黑衣的男人便小心眼地皱起了眉:“你待啊比待我好。”
闻言,艳鬼转过眼,一双灰眸斜斜地睨着他:“你这儿是白吃白住的。”
空华不分辨,一低头,把脸埋到了他的颈窝里,一口咬上他细细的脖子,用舌头色 情地舔。察觉到桑陌猛然一僵,方才贴着他的耳廓,暗哑着嗓音笑:“我也没吃到几回呀。”
自小巧的耳垂一路吻上他的嘴角,两臂倏然收紧,却只在桑陌唇上印了一个轻吻便又放开。艳鬼没有推拒,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眉头有些僵,看不不愿意,也看不出愿意。空华把他拥进怀里,下巴搁着他的肩,脸颊蹭着脸颊:“桑陌呀……”
桑陌轻轻地“嗯”了一声。
空华说:“我喜欢你。”声调柔得能被雨水化开。
“……”一如既往地,桑陌没有回答。
空华闭上眼静静地听,雨声混合着先生的读书声,甚至能听到书斋里湿润的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雨,渐大,“叮咚叮咚”地敲着头顶的瓦片,湿了一院姹紫嫣红的月季。
新来的先生生性害羞得很,死死不肯留下吃饭,桑陌在心里叹气:怎么呆傻的个性没有变,连这身执拗有变扭的脾气也不肯改?
转头瞧见那个出了馊主意的空华正抱着小猫在一边咧着嘴发笑,这是在笑话他先前的嘴硬心软,装的一副不关心的模样,到头来好心没好报。艳鬼一扭头,拉着小先生的袖子就跨出了门:“那我送送先生。”
雨下了一整天也不见要休止的意思,合打着一把油纸,昏昏黄黄的伞面下,人也被映得昏昏黄黄的。桑陌同他并肩走,暗地里撇过头偷眼看,长高了,从前他俩一般高低,现下先生高了他小半个头,越发显得单薄,肩膀瘦瘦弱弱的,想来这一世他的家境也不见得好。
“先生家中几口人?”尴尬的沉默里,桑陌开口问。
“一……一人。”他轻声地答,脸又红了,一双清澈的藏不住任何事的眼睛躲闪着桑陌的目光,又不知该往哪里看。
伞也跟着歪了,全都偏向了桑陌那一边,他自己的肩头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歪了。”桑陌笑着把伞柄推向他。
“哦、哦……我……”小书生的脸顿时熟了,手忙脚乱地要把伞扶正,用力过猛,又把桑陌晾在了雨里,赶紧再扶,一番折腾,伞下的两人都湿了。
桑陌暗地里笑他的窘迫模样,口中却无事人般接着问话:“就先生一人?二位高堂呢?”
“故去了。”他见桑陌不在意,这才稍稍镇定了些,“父亲走的早,母亲前两年得了病,今年过年后才……”
桑陌默默地点头,还好,孤儿寡母虽是不易,但是总不从前他独自一人孤苦伶丁强,又问道:“那少夫人呢?”
小书生就又害羞了,闷着声答:“在下……在下还未娶妻。”
“那可有定亲?”
桑陌随口追问,他不答话,垂着头,一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看着模样,便是定过了。
艳鬼顿时起了好奇心:“是哪家小姐?”
他耿着脖子不肯说,艳鬼贴着他的耳朵偏偏不肯放过:“她长得美吗?”
“你可喜欢她?”
“她可喜欢你?”
问题一个接一个,小书生应接不暇,手指紧紧攥着伞柄,小小声地告饶:“我……我……东家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哈……”眯起眼睛,艳鬼放声大笑。旋即站住了脚,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拍他被雨淋得湿透的肩膀,“一个人过总不好,既然喜欢,就早早把他娶过门,来年生个胖娃娃。这样……这样……这样才真的叫过的好。”
见桑陌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年轻的小书生咬着唇用力地点头。艳鬼这才高高地勾起嘴角,笑得欣慰:“若是不嫌弃,就在我的宅子里把婚事办了吧。我们家还从来没真正办过喜事呢。”
料到他会拒绝,急急再补一句:“你若不肯,明天就休来我府中!…”
话还未出口就被堵住,伞下的小先生有一双异常晶亮的眼睛:“东家对我太好……”
伞不知不觉又往这边偏,桑陌劈手抢过伞重重推他一把:“那是因为你好欺负。”
小巷两边是雪白雪白的院墙,刚抽了新芽的细长枝条彷若逃家的顽童般悄悄伸出了两三根。一朵小红花正开在墙头,招招摇摇地在风雨里诱惑路人的目光。墙下的小先生一副狼狈样,路出一口白牙对桑陌笑:“东家是好人,另一位东家也是。”
桑陌执着伞,一旋身,大步往前走:“傻子!”
大宅里,摆了满满一桌的饭菜都凉了,黑衣的男人抱着黑衣的孩子耐心地守侯着:“怎么办?你爹更喜欢你先生呢。”
不会说话的孩子抬头白了他一眼,男人低头一笑,一手掐上他胖嘟嘟的小脸:“你呢?喜欢我,还是喜欢先生?”
“是我吧?你爹也更喜欢我吧?”
“是吧?一定是的……”
疼,小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的双眼却一直一直看着门外:“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止的时候,三人居住的宅院里挂起了鲜艳的红绸。是小先生要讨媳妇了。
原是被原主人嫌弃的旧房,房梁立柱都斑斑驳驳地掉了漆,厅堂也是狭小,半点不能跟先前的晋王府相比。空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厮在屋子里搭起高高的架子攀上爬下地忙碌,桑陌仰起头看梁上挂下的红绸:“不如从前那群干得仔细。”
这是在说上一回晋王府办事时空华手下的鬼卒们。空华站在他身侧也跟着仰起头看:“可惜我现在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只得花钱从街边雇人来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