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异闻录(16)
穆少何望了望天上散着白晕的太阳,打了一个哈欠,想着自家小厮备好早饭等他呢,听到声响,走过去:“有意思,又来一个……”
他的话在见到坑底的东西时,戛然而止。
梁恒脸色很难看,转头望穆少何。
土坑挖了足有四丈深,下面有一个婴儿拳着小手,严严实实地躺在一个花色的襁褓里,脸上都是乌黑的泥,小鼻子肉肉的,嘴巴扁扁的,眼睛闭着,刚刚那声啼哭似乎已经耗费他的所有精力,重新陷入沉睡。
乍一眼看,跟平常的婴儿没什么两样。
而他们怕的,就是这点。
穆少何让坑下的两个监察司上来,撩开下摆,自己跳下去,把婴儿身上的布掀开,看到婴儿肿胀的肚子。里面像是塞了一个小西瓜,把他嫩嫩的肚皮撑得透出血丝。
穆少何盯着那个肚子,出神。
有人惊呼:“小心!”
婴儿竟又睁开眼睛,那双没有眼仁的眸子白得渗人,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那声音带着阴冷,扩散而出。仿佛在应和这个婴儿,其他正在挖的土坑里,断断续续传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叫喊,数声交织,恐怖如斯,这里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穆少何一脚踩到婴儿的肚子上,用力碾,婴儿的小脸扭曲成一团,嘴巴也合上了。他从坑里上来,对梁恒说:“未成形的引虫蛊,等到正午太阳正烈,将他们抓出来晒晒,自然就干了。但要注意,他们肚子里的东西会在人死去的瞬间破体而出,注意及时消灭。”
有个监察司两股战战:“这婴儿是活的?”
穆少何嘴巴动了动,没有回答。
“是活的,不过是生不如死罢了。”梁恒沉沉道。
梅瑾行没想到在他离开的几个时辰里,就在他们脚下,还埋着这么些“人”。他们每时每刻被土壤包裹、挤压,忍受黑暗,以及自己身体内的地龙肆虐,当真是不如死去。
“我们在城郊那片农田里,共挖出四十个引虫蛊,当然,现在还在挖着,最终能挖出多少,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梁恒敲打了一下桌面。
“但这些与穆大人有何干系?”梅瑾行已经能动了,他把脚伸直,长长的两条腿耷在地上,“你们现在的意思是,这个引虫蛊阵是穆大人干的?”他有点不可思议:“如果真是他做的,幕后指使怎么可能看着你们来还待在那里呢?还有那个通报的人,他的嫌疑不是更大吗?非要挑天还没亮去找监察司说这事儿,你们审他了吗?”
梁恒:“首先,通报者是身受重伤过来敲监察司的门,说完话就死了,所以无法审问;再来,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梁恒不过二八年纪,却留了一把胡子,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抚了抚下巴,似是无可奈何道:“引虫蛊只记载在一本叫《蛊闻杂谈》的书中,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引虫蛊,也没有人会做这个蛊。”
梅瑾行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说的话:“你是说…..”
梁恒看他表情,说:“是的,没有人会做这种蛊,除了创出这个蛊的人,同时也是写下这本书的人——穆家第二十八代家主,穆少何的爹穆元青。”
两人之间迷一般的沉默。各自怀着小心思,思索着什么。良久,梅瑾行抬头看梁恒:“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大人你刚说要提审我,什么时候开始?”
“提审你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昨晚和穆大人抓了一晚上鬼,发现了瓜地里的非正统的引虫蛊。”梁大人笑着摇头,“我们也能怀疑,那个女人是穆大人做的一个测试,一个失败的蛊而已。而你作为他的贴身小厮,所说更是无法令人信服的。”
梅瑾行坐在地上,手抠地上的砖缝:“那大人找我何意?”
梁恒似乎就等他这句话,起身要走,见他不动,又示意他跟上,随后自己走出这间牢房。梅瑾行浑身酸痛,站起来边扭脖子边跟上。
梁恒带着他穿过地牢,左拐右拐,从一个小侧门出来,外面是无人的小巷,一只野狗正在翻垃圾。
他转身,对梅瑾行说:“我这次来,不是奉国君之命提审疑犯,而是有个曾经的朋友拜托我,说他的小乞丐可能有难,让我解救一下。”
梅瑾行没想到,穆少何身在大牢,还挂念着相识短短几月的小厮。他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他让我给你两样东西,”梁恒从衣袖里拿出两个小袋子递给梅瑾行,“然后送你离开。”
梅瑾行脑子一团糊糊:“啊?”手上的两个袋子打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钱,一个里面装着一个小木哨子。
“他说当时他骗你的。虽然荆南术士对辟血人趋之若鹜,但只要你躲得好,懂巫蛊,天大地大,任你遨游。”
梅瑾行抓着手上的东西,有点茫然:“那他骗我干什么?”
梁恒:“穆少何做事,随心所欲,你管他要道理,一向是没有的。”梁恒朝外一挥手,淡淡地说:“走吧。他说别看你斯斯文文,柔柔弱弱,其实挺聪明的,让你自己走,不用派人保护。”
梅瑾行低头把小木哨子放回袋子里,细声细语:“那穆大人还真是个随心所欲的好人。”
梁恒背着手,转身进去:“或许吧。”
☆、第十三章:寻人
黑暗中,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刺耳的开锁声,那人缓步前进,停住。
穆少何倚在墙上,没有睁开眼睛,开口说:“一年前,我为自己占了一卦。”
“如果我回昌乐,我会遇到此生最大的幸与不幸,”穆少何开怀轻笑,“果不其然,刚踏上这里,就听到穆元青的死讯。现在又成了阶下囚,果然幸与不幸都被我撞上了。”
“看来我的卜卦之术也是可以见人的,特别准。”
“听说城郊挖出了四百多个引虫蛊。有谁能在天子眼皮底下做出这种事呢?”
来人沉默不言。
“据说万赏会是秘密进行的术士会,监察司对此很清楚却没有查封,任其发展壮大,为什么?”
“你不该回来。”那人道。
“我的旧识都这么跟我说,”穆少何睁开眼睛,直视儿时的玩伴,“国君你要铲除术士家族。”
这句话没有疑问,也没有质问,只是一句简单的叙述。
荆南的国君荆风筠十五岁登基,在位已有十年。他以仁治国,爱民如子,深得百姓爱戴。但喜爱他的百姓定然想不到,这位国君为铲除术士,会将四百四十名无辜百姓做成蛊阵。
人横遍野,生不如死。
荆风筠:“巫蛊之术,本就不应留存于世,但它却在荆南发展了两百多年,成为主流!在太平盛世之下,有多少异事是因你们而起的?有多少百姓死在邪祟作乱上的?”
地牢里有些潮湿,墙角生了一些小青苔,摸上去绒绒的。
“国君要臣死。”穆少何勾起嘴角。
荆风筠背着手:“你不回来,还能在外逍遥几年。”
穆少何垂着眼,问:“那死前能否请国君告知臣一件事。”
荆风筠应允。
“是谁做的引虫蛊?”
“高家高子希。”
穆少何抬头,笑容里透出冷厉,眼里戾气横生。
“多谢国君了。”
话音刚落,他一跃而起,闪到荆风筠身旁,荆风筠来不及反应,已被手刃砍到脖子,眼前一黑,软软倒下。
最近荆南出了两件大事。
穆家在城郊布了一个巨大的蛊阵,官家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一百二十个男人,一百二十个女人,一百二十个老人,八十个小孩,共计四百四十个引虫蛊,阴气十足,十分不详。也多亏发现得早,还未完全成熟,将他们从地底拽出来密密麻麻铺在农田上,这群人时而嚎叫,时而哭泣,有的甚至会阴测测地鬼笑,这里宛如人间炼狱。
监察司和官府派了许多人,每人手执清水棍,在引虫蛊间不断巡查,一见睁开眼睛,张开嘴巴的,就一棍子戳到他们肚子上。
城里百姓对此很好奇,总是想方设法跑到城郊里围观这难得一见的诡异景象。
第二件大事,关押在牢的穆家家主,打伤了国君,逃了。
此事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还在关押中的穆夫人听到这个消息,两眼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昌乐戒严,四处巡查
梅瑾行躲在客栈里,已经三天了。
他本应在出牢后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他捏着小布袋,最后决定留下来。听到穆少何出逃的消息后,他不安的心不知怎么就放了下来。左思右想,便去寻他。
不知自己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梅瑾行要出门,一只白色的鸟飞到他肩上。
“白雪,你跟在我后面。”
梅瑾行说完,白雪就从窗户飞出去了。
白雪是他吹了小木哨子后出现的。
那时他很惊奇,又想到穆少何曾经说要喂它吃蛊虫,便说:“白雪你是蛊吗?”
白雪叫了一声。
于是梅瑾行有了一个伴。
梅瑾行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姑娘,脸上点了好多麻子,头上绑着一块布,装作干完农活的人。
他找去了穆府,转了一圈,看到那里守卫森严,不敢久留,晃晃悠悠,装作路过,走了。
穆少何还在昌乐吗?
梅瑾行边走边拉了拉掉下来的头巾,拐弯进了一条窄巷。
里面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为何要扮作乞丐呢?蓬头垢面,脏兮兮的。”
犹记某日,穆少何闲的没事,跟在梅瑾行身边,和他搭话。
那时候梅瑾行初来乍到,做什么都有点小心翼翼,面对自家大人的问题,他定是要认真回答的。他把穆少何床上乱糟糟的被子铺好,同时说:“大人,要活命,哪有那么多要求呢。”
“那下次我被追杀,也扮乞丐吧。”
“……大人真是说笑了。”
“下次扮乞丐,你记得闭眼装瞎。”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太漂亮了。”穆少何直勾勾地盯上了梅瑾行的眼睛,好像要把他自己塞进这双眸里。
………………
梅瑾行踩着烂菜叶与馊水的地面,进了巷子里。
这些乞丐听到动静,抬起眼皮。
梅瑾行一路走一路看,见到身形有些相像的,就会上去搭话,故意探脸上去,借机看清楚藏在头发后面的脸。引得一些乞丐心痒难耐,去摸他的手。梅瑾行甩开,才想起自己作的打扮。
“你是要挑如意郎君吗,选我吧,保管你爽!”
“嘻嘻嘻,我那块很大,一定塞得你满满的!”
污言碎语响起,梅瑾行满不在乎,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要和我一起做小乞丐吗?”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一个角落传来,声音沙哑难听。
梅瑾行听到小乞丐三个字,心神一动,走过去,蹲下来。
那乞丐抬头,凌乱的头发滑落,露出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那脸坑坑洼洼,好像被什么东西啃坏了一样,近距离看,把梅瑾行吓了一跳。
白雪从天上飞下来,落到这个乞丐身旁,歪着脑袋看他。
丑乞丐斜眼,露出一口大白牙:“小肥鸟,抓来炖汤喝……”
白雪高傲地飞走了。
丑乞丐转头,发现这个村妇还在看着他,淫`笑:“怎么,要和我睡一睡吗?”
梅瑾行看了他良久,突然说:“好啊。你跟我来吧。”
说完就走。丑乞丐在其他人的艳羡中跟上去。
荆风筠踏进大牢,见了落魄的穆夫人。
“穆少何的娘是怎么死的?”
穆夫人已经从连番的打击中缓过来,语气淡淡:“国君怎么对这事感兴趣了?”
“穆少何从小就有术士的天分,但却在十五岁时离家,并断绝与穆元青的父子关系,”荆风筠开口,“同时间,穆家大夫人病逝。”
穆夫人,准确来说是穆家二夫人,她问国君是什么意思。
“穆家已经完了。我可以放穆文间一条生路……”荆风筠说到这里,穆夫人已经懂了,不管有没有这个蛊阵,国君都不打算留穆家。
穆夫人脸上白得没有血色,她把嘴唇咬出痕,缓了缓,说:“她死于引虫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