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下(200)
他是敏感的新生小兽,睁着眼睛,蒙昧又天真,在师尊讲述的故事中渐渐被点化,不断地认识这个浩瀚广袤的世界。
“必须尽快把天、地二魂寻回,否则命魂拘不住七魄。”谢衍给他输了些灵气稳固神魂。再将少年别崖背起,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腿弯,让他睡得更好些。
“别崖,睡吧,师尊带你去找魂魄。”他很温柔,好似在哄他入睡。
沉睡的少年挨着他的肩,气息绵长,睡颜静美,好似在做梦。
水在时间之上。谢衍背着他的少年逆流而上,走过他这一生的汹涌长河。
谢衍双足跋涉过冰面,冰下冻结着许多时间的碎片,又在暗流中被冲刷着。
他走到了殷别崖的少年时。
那时候,少年别崖总是用那样湿漉漉的眼,仰慕着高天明月般的师尊。
对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的孩子而言,“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师尊是云中仙人。他稳定、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师尊将他从泥泞滩涂中拉出来,为他开蒙,教他诗书礼易,从此他从泥地里打滚的流浪儿,一步登天,成为师尊的弟子。
师尊点化了他的情根,开了他的七窍,让如顽石一样的天生大魔感受到世间情动的震颤。
少年深藏于心的恋慕,不该宣之于口。谢衍站在时间的河流上,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才真正看见他的眼神。
当年的无涯君站在他背后,眼底的敬慕与痛苦并存。他想靠近却又缩回的手,逼近却又撤回的三步距离。无数次顺从后,他微微攥紧又松开的拳。
魔天生的占有欲与野性,经过诗书立道基,化为含蓄隽永的情。
无涯君这样凝望他,百转千回,好似万语千言难诉诸于口。
“师徒是禁忌,是大逆不道。你就算发现了,也只能假装不知道……你当时,是看出来了,还是未曾呢?”
他是否察觉出弟子的恋慕?谢衍幽微的情绪,早就随着时间的流过,成为了一道无法被证明的难题。
无涯君的服从与叛逆,这两种欲望的对立由来已久。
他既产生了大逆不道的欲望,但是礼法勒紧了他,伦常束缚着他,教他始终在痛苦。
他不愿挣脱师徒关系的囚笼,沉默地让身体中长出叛逆的骨刺,压抑着恶欲,只为在他身边多呆个十年百年,最终一切不可挽回。
随着谢衍往川上走,无处不在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蛊惑他给出答案:
“谢衍,你待他不亲密吗?你发现并阻止过他的爱恋吗?你明确地与他保持过距离吗?你如何能假惺惺地说,你作为师父,从未对他有逾越师徒关系的引导?”
“你所谓的爱,难道真的只是对待一个孩子?”
“……”
“你作为师长,徒弟生出妄念,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谢衍背着他继续往前,平视前方,却道:“吾不否认。”
他明知道,这些萦绕耳边的低语是他最幽暗的一面。置身于此,他第一次不以道德礼法为由,巧妙避讳自己的欲望。
当年的圣人谢衍刚刚踏入圣位的门槛,付出了七情六欲淡漠的代价。或许,他将这种代价,当作了一种践行“天下为公”之道的必经之路。
他眼里有仙门,有圣位,有大道。这亦然是一名想要触碰天门的顶级修真者,不断扩张的野心与欲望。
谢衍的心思如此透彻,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不正常吗?
不,兴许他潜意识里是知晓的,但身为圣人的他,已经无法分辨感情的模样。
他只有把殷别崖当做孩子,当做继任者,当做最宠爱的弟子。仅仅是弟子。
他没得选。圣人没得选。
他放过一次手,割过一次肉。这代价惨痛至极,他至今仍在疼。
“现在,吾选择遵从欲望。”谢衍轻声自语道。
“谢云霁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宽容的性格。圣人做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鞠躬尽瘁?凭什么,还要他丧妻亡子失友……凭什么剥夺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东西。绝无可能。”
谢衍走在逆流的时间中,看着往事冲刷他的脚背。他背负着弟子的生命向前,仅有沉睡的一魂七魄,很轻,连呼吸都低下来,如游丝的生命压在师尊的肩上,无形中为他引路。
他继续往川上走,看见殷别崖离开仙门,去往北渊洲。他真正成年了。
不是修为上的飞跃,也不是时间上的煎熬。雏鹰真正飞出了师父的庇护,飞向广袤的天空时,也在与故乡与故人渐行渐远。
冰面之下的记忆中,殷无极的肋骨下连出了三根线,与万里之外的谢衍系在一处。
“第一条线,是经济。”
刚刚成年的殷无极建造了自己的城邦,拥有了自己的臣民。他起步时,尚且离不开来源于师尊的操控。
圣人既是师,又是父,凌驾于还是渡劫大魔的殷无极之上,源源不断的经济输血,让他在初时获得了救命的钱与粮。
殷无极写下一纸借条,硬是咬着牙,还了。
他已有为王的觉悟,所以那丝丝缕缕的依附,他要逐一斩断。
“第二条线,是政治。”
谢衍看着成尊的殷无极开始戴上身为魔君的假面,从不成熟地求助于他,再到独立解决事务,不再在他面前袒露身为君王的烦恼与纠结。
哪怕经历阴谋与背叛,他依旧笑着,不与他谈起魔洲,只谈风花雪月。
仙是仙,魔是魔。他不刺探谢衍,亦如谢衍不过问他。
偶有失控下的逾越,竟是谢衍几分多情,怀有对他维护魔洲的执念的不解,或是看不惯他狼子野心的重臣。
无论是冤是孽,结局是好是坏,这终是他自己的路。
作为明主或是暴君而死,都是他自己选的。
谢衍往前走,看见那足以独当一面的魔君,在斩断第三根线的时候,罕见的犹豫了。
殷无极肋下延伸的第三根线,是情感。
“情感是斩不断的。”谢衍听见殷无极自言自语。
“我身体里还藏着他的灵骨,从血缘上斩断这一切……可能吗?”
不可能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无论飞走了多久,翅膀有多俊健,在提起“故乡”二字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微茫山。
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天问阁的烟波,梅花林的寒香,冰火洞里的日夜,舍昼夜下的川流。
还有,圣人白衣的背影。
家乡是什么?是师尊在的地方。
殷无极放下匕首,笑而叹息。他斩不断这份血肉联系,亦被他的威权与温柔征服,最终以妻的身份回到他身边。
这是他仅存的情感依附,却意味着忍耐。
他要忍耐谢衍的淡漠无情,服从他时而的压迫与霸道,洗脑自己他爱欲尚存,亦要无条件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痛楚、占有与操控。
这是来自于无情天的凌驾与压迫,唯有最接近圣人的位置,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形的笼罩。
是温水,也是囚笼。
殷无极品味个中的悲哀与痛楚,却骗自己,谢衍是爱着道侣般爱着他,他是他的挚爱与唯一。
什么才是圣人之爱呢?占有,期待,欲望,还是奉献?
他无法证明爱的存在。
所以,无解才是情劫。
第403章 杀妻证道
“最无解是情劫吗……”
谢衍本是锋芒出鞘的利剑, 世情频摧,百折不断。
当他即将盛年夭亡的徒儿,如同被风雪撕裂的花, 凄凄委顿在他背上时,圣人道心哪里还能如白玉无暇?
倘若踏遍千山, 上穷碧落下黄泉,能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通天彻地如圣人, 亦是凡俗痴人怨侣,尝尽焦灼煎熬。
谢衍选择不去听道心裂开的声音。
他在时间的河流中跋涉搜寻, 满心都是寻到殷无极的天、地二魂, 再把他拼起来。
在人生的支流上,谢衍背负的少年躯体动了动,喉底发出沉闷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