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今乘幻电来(34)
“您还好吗……”
危雁迟倏然沉默,因为他看着眼前的师尊蓝发颜色逐渐加深,变回熟悉的深黑色,机械臂也变回了肌肉线条修长的手臂。
师尊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拂衣朝露台走去。
危雁迟追着师尊的背影跑出去,似乎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天。
午夜寂静,月亮低垂,脚下是尸横遍野的村子,他们并肩站在屋顶,等待日出。
危雁迟轻声问:“师尊,是你吗?”
师尊看着他:“是我啊。”
千真万确的是他,完全相同的眉目,凤眼尾部柔和的弧度,潇洒如风的姿态。
危雁迟睫毛抖了抖,声音又轻了些:“您这一千五百年,都没怎么变过。”
师尊道:“你倒是变了许多,长大了。”
“我……”危雁迟欲言又止,“您这一千多年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师尊眯起眼,看着危雁迟笑了,“我去了哪,很重要吗?”
危雁迟心头一颤,抿了抿唇。
师尊一直如此,行踪不定,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师兄师姐早已习惯了。
他去了哪、去干什么,从来不和徒弟们交代,当然,他也没义务交代。
师兄师姐们都说师尊天天去湘春楼饮酒作乐,危雁迟那时还小,每次师尊不告而别就出远门,他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还有些旁的,比如他不想师尊给自己扎耳洞,不愿见师尊受伤,比如他去湘春楼接师父时,不想看到师尊满身脂粉味地醉倒在嬉笑的美人堆里。
小鬼在人类情感方面很迟钝,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些情绪,就像他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别的小孩会朝他砸石头。
危雁迟只知道,从见到唐臾的第一眼起,师尊的身影便鲜明地留在了他心中,难以磨灭。
直到后来的一次炽潮期。
正值一年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师尊外出半月不见归家,师兄师姐们骂骂咧咧地端出月饼来吃,说要统统吃光,一个也不给师尊留。
师兄师姐们在月下划酒猜拳,好不热闹,危雁迟没能坚持到最后,因为他感受到四肢涌来的热意,是炽潮期来临的征兆。
久绛捏了捏危雁迟的脸,叫他快去休息,也没太挂心,因为大家都习惯了小师弟时不时发这么一场烧,充其量就是有些身体不舒服,不会产生什么危险。
危雁迟独自躺在房间里,听着院子里师兄师姐吵闹完,各自回房休息,等到深夜里连虫鸣都变得稀疏,还是没有听到师尊回来。
这次的炽潮期似乎格外难捱,疼痛丝丝渗入脊骨,心如火烧。
不知道脑子里抽了什么筋,等危雁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师尊的睡房。
危雁迟从怀里掏出他特意留下的半个月饼,放到了师尊的桌面。
床榻干净得仿佛没有人住过,清冷的月光洒在被单上,危雁迟仿佛一个被吸引的傀儡,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危雁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上师尊的床的,他在床尾蜷成一团,怀里紧紧抓着师尊留在家里的外袍。他用鼻尖轻蹭,感受到衣袍柔滑的布料,和上面淡淡的草叶香。
是属于师尊的气味。
此时的危雁迟已至人类的弱冠之年,但鬼的命数漫长,他不过是个清隽少年,个头也是四个徒弟中最矮的,比师尊差了一截,缩在床上也就一小团,师尊的衣袍很宽,够他抱个满怀。
然而越是抱着,身体越热,半点缓解的作用都没有,冰凉的小鬼居然出了一身的汗。
他只好扯开自己的衣服,让师尊的袍子紧紧贴住自己的皮肤。
如果这是师尊温凉的手就好了,如果他就在身边,能抱着自己就好了。
热,更热,脑子里烧成一团浆糊。
就在满脑子浆糊中,危雁迟突然听到院门口的轻响——
师尊回来了!
危雁迟愣了一秒,瞬间心如擂鼓,飞快地从师尊床上爬了起来。
迅速起身、火急火燎地用法术弄平皱巴巴的床单和衣服、把师尊的衣服挂回原位、用上了最新学的瞬移,七手八脚地逃回了自己房间。
危雁迟囫囵钻进被窝里,朝墙侧身而卧,紧紧闭上双眼,满耳都是自己扑通扑通急促的心跳,和院里师尊隐约的脚步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狼狈地逃回来,似乎炽潮期睡在师尊床上是一件无法被原谅的事,是一件羞耻的事。
危雁迟听到师尊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走进了他的房间。
师尊越走越近,危雁迟也越来越紧张。
危雁迟感受到师尊在他床边站定,安静地站了很久。
最后,轻轻地帮他掖了掖被子,才转身离去。
等师尊走远,危雁迟才敢眯开眼缝,偷偷看向师尊的背影。
这一看,便让危雁迟心头一惊。
师尊垂着一只手,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滴到了地上。
师尊受伤了?
他出去半月,是干什么了,为什么会受伤?
危雁迟整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只见师尊翘着二郎腿躺在吊床上睡觉,一手要掉不掉地勾着酒瓶,睡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酣畅淋漓。
哪有一点受伤了的影子。
危雁迟怀疑昨晚是自己眼花了。
就在这个月圆之夜,年轻的鬼认清了两件事。
一、他想要师尊。
二、这不可能实现。
因为师尊离他的距离,比自己想象中远得多。
师尊见过每一个徒弟最狼狈的时候,把他们从泥潭里拉出来,却从不在徒弟们面前讲自己的过去。
师尊像风一样让人捉不住,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烦恼,总是笑嘻嘻的。他仙术高超,深不可测,像位真正的逍遥浪子,酒肉穿肠过,片叶不沾身。
他有怎样的童年?有怎样的过去?每次出门他真的都是在浪迹酒肆吗,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些问题在危雁迟心里留了一阵子,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了,因为师尊实在过得太快活了,整日招猫逗狗,逗完狗就逗徒弟,让危雁迟下意识淡忘了那晚偶然瞥到的东西。
不好的记忆渐渐淡去,不敬的心情却日渐浓烈。
危雁迟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就这么一头扎进了名为师尊的旋流,想做他一辈子的徒弟,想一辈子跟在他身边,又不止想只做徒弟。
师尊个性风流随意,心中留不住任何东西,也不在乎任何人,危雁迟对此十分清楚。
小鬼默默长大,默默地把这些藏在心里,冰冷寡言地过了许多年。
直到这样生涩而不伦的感情被压抑了太久,又加上来自两位师姐的刺激、动荡时局的压迫、和世人对师尊的猜忌,危雁迟终于感到不安与躁动。
师姐说,人生不过须臾,妖生魔生鬼生…众生皆如此,为何不抓紧时间,在死之前,追你所思,爱你所爱。
就这一句话,让危雁迟暗自做下了决定。
冷面寡言的鬼少年,背着所有人,偷偷寻仙问道、翻遍古籍、四处搜罗材料,呕心沥血地做成了一把上品折扇。
乌骨雪面,最衬师尊。
滴血认主,便可作为仙武驱使。
危雁迟如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一样,精心打扮,怀着满腔真心,揣着亲自制作的礼物,在又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头一次蛮横无理、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师尊的房间,只为给他一个惊喜。
却不想,危雁迟撞见了这辈子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场景之一。
师尊背对房门而立,他面前浮动着一个初具雏形的阵法,这阵散发着不详而强大的力量,令危雁迟大为惊骇。
更加骇人的是,阵法的四角,印刻着他们徒弟四人的生辰八字。
师尊手中握着他常年不离身的玉色长弓,长指缓慢摩挲,只听他低声轻唤,仿佛在和某个不存在的人讲话:“山君,这么久你还不回来,我只能亲自寻你了。”
语调哀伤得令人感到陌生。
师尊垂眸片刻,突然振袖一挥,收灭阵法,厉声回头:“谁?”
危雁迟紧紧贴着外墙,大气不敢喘,汗如雨下,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