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164)
他的防波堤现在已经完全溃决。
拆除防卫机制的过程异常难受,就像一个执意走入寒冬风雪的人主动脱下了所有御寒的衣物,它与阿波罗带来的影响虽然迥异,但却是同样庞大的、难以消化的痛苦。向云来呕吐,抽搐,甚至生出奇特的大力摆脱柳川的控制。他跪趴在地上呜咽,呼唤的是人在最痛苦时候会无意识呼唤的那个名词:妈妈……妈妈……救我……妈妈……
他这一秒渴望救人,下一秒渴望立刻死去。
如果不在王都区就好了;如果是普通人就好了;如果不是向导就好了;如果不曾被生下来就好了……无数混杂的念头像子弹一样穿梭在向云来的头脑里,它们只会让他持续不断地疼痛,此外毫无作用。但向云来没办法抑制这些念头,他只能用呕吐的方式大哭。
在短暂的清明里,他会掐紧自己的喉咙,甚至主动折断了右手的一根手指。他把断了的左臂高高举起,往石块上撞。必须要这种程度的疼痛才能让他从漩涡中苏醒。
柳川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继续乱动和伤害自己。
向云来抓住柳川,语不成句:“还不够,还不够……还需要影响更多的人,我看到秦戈了……柳川,好孩子,柳川,谢谢……秦戈,他知道就好……他可以救我的……妈妈,我痛,爸爸,爸爸……柳川,继续注射,别停下!”
柳川身体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骗我,你骗我!”
向云来无暇解释。暂停的每一秒钟,他都变得更懦弱。
他抓住柳川手里的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胳膊。扎歪了,针头戳穿血管,扎在骨头上。他丝毫没察觉任何的痛楚,只是手不自觉地扭曲抽动,仿佛那是一截不属于自己的躯体。
“我扎不准,柳川。”向云来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他想起了自己的谎言,“你现在停下,我会发疯,海域也会崩溃。40ml才能让我……”
柳川哭着把那支坏了的注射器拔出来。取出新的注射器,他哭着说“对不起”,把针头刺入向云来的手臂。
·
前所未有的精神力像朝霞一样,穿透漫长的距离,照亮整座城市所有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公车司机在行驶中忽然顿住,车子和前车追尾。
正在下楼的男人囫囵从楼梯上滚落。
抱着婴儿往前走的护士在原地站定,孩子从她怀中滑了下来。
一个正掐着情人脖子的男人停下了手。
一个晨跑的女孩栽倒在地上。
一个清洁工站在车流中,雕塑一样静止。
……
更多的哨兵向导在自己的海域中看到了向云来。重复近百次的“去王都区,救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暗示。他们从家中走出,左右张望。有的人问:王都区在哪儿?有的人说:走吧,我开车一起过去。
数不清的人从这座城市的各个方向涌向王都区。不仅是哨兵向导,还有被他们吸引的其他种族和普通人类。“王都区出事”的消息通过社交网络,以比精神力更快的速度抵达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眼前。
道路被车辆和行人堵住了。没有人在车里停留,“救人”的暗示已经成为他们真心的渴望,他们带上绳索、梯子,提了应急的食物和水,脚步不停地往王都区赶去。
无数精神体在这座城市里穿行。从未有人在白天,在街区上看到过这么多的动物,它们紧紧跟随在主人身边,朝王都区急急地前进。
地面、天空,全都是精神体的影子。无法看到这一切的普通人类还在道路和建筑中如常生活,世界仿佛在这个时间点上分裂成了两个:属于特殊人类的那一个,正被连身份都没有的向导所掀起的风暴震撼。
·
总是精神十足的向云来,在柳川的怀中瘫软得像一团棉絮。提灯已经熄灭了,这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柳川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抓起向云来的胳膊。还有最后的5ml。
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强大得惊人,但象鼩失去了形迹。灰狼蹲在向云来身边,大尾巴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拂动。柳川低声说:“坚持住,这是最后的了。”
他听见向云来哭着哀求:“不要了……我不想要……太痛了……妈妈……隋郁……我好痛……”
但他又听见向云来咬着牙关,含糊不清地说:“做得好……谢谢你……继续……继续……”
精神力的强度差异,让柳川实在无法维持灰狼的形态。灰狼消失了,他收起自己的精神力,把向云来抱在怀中。黑暗的空间里只能听见柳川的呼吸和向云来的抽泣。
柳川絮絮地说话,向云来始终没有回应。
他渐渐察觉向云来的心跳和脉搏都变慢了。他吓得去摸索向云来的脸,掐人中、扇巴掌。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向云来都没有反应。
“骗子……骗子……别死,求求你,别这样……”柳川又哭又喊。他此时想起的,是自己在垃圾深处找到方虞的那一刻。同样没有呼吸,同样软绵绵的躯体。
他抱着向云来的身体,直到周围的石块开始松落、崩裂,也没有放手。
他人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先听见了小狗的吠叫,是吉祥。随即是老葛的声音:“在这里!小吉闻到他们的气味了!就在这个位置!”
他把向云来抱得更紧了,即便死神也不可能从他手中夺走这个濒死的朋友。然后,他听见了更熟悉的腔调,微微颤抖的:“向云来?”
“……隋郁……隋郁!!!”柳川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来救人!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第115章
在漫长的、无梦的睡眠中, 向云来变成了幼年的自己。
他非常小,肉手肉脚,被一个人抱着。他们在寒冷的雪天里穿行, 他听见那个人温柔的笑声,指点着:这是雪,这是小鹿, 这是小狐狸……
他辨认不清这些东西。所有语言和画面, 只是像拓印一样留在脑海中而已。他抬起头看那个人, 那个人便教他:喊妈妈,我是妈妈。
向云来还不懂得说话。他伸出手,去触碰母亲的脸颊。在碰到的瞬间, 他忽然涌出眼泪。
妈妈, 很痛,我很痛。
母亲吻他的额头,用力抱紧他。雪片在苍白的天空里翻飞, 它们濡湿了母亲的头发。黑色的长发潦草地束在脑后, 女人有一张平凡的脸, 眼睛跟向云来很像,即便注视向云来时充满温柔和爱意,但眉眼总是紧绷着, 无法舒展。
他开始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剧痛从头脑深处炸裂,沿着神经线一路急蹿,控制他的全身。
这不是单靠撒娇就能消除的痛。
后悔吗?你后悔为了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人牺牲这么多吗?
没有后悔,我并不后悔。向云来牵着母亲的手,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心里话:我只是很想你, 你很久没有抱过我了。他把脸贴在母亲的手心里哭出声,随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婴儿。他和现实中的他一样年纪, 他的手比眼前女人的更大,他可以紧紧握住它们。
你总是在我的海域里,对吗?
是的,我永远陪着你。
向云来透过泪眼看母亲。
罗清晨,他的妈妈,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样貌,此外连一张罗清晨的照片都没有。六岁时母亲离开,与父亲一同在车祸中丧生。向云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几日辗转,最后来到向榕家中。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把他带走,又是谁带着他一路坐车奔波。他只能在记忆的最深处保存父母的模样。
按道理说,幼年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的。但向云来完全没有。即便父亲的印象模糊了,但罗清晨总是清晰的。她始终停留在他的深层海域中,保持着向云来记忆里年轻的模样--虽然总是忧心忡忡,满是焦虑。
向云来有时候会想,母亲在担忧什么呢?他在舅舅和舅妈的争执中得知,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生下向云来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这也是父亲很少在向云来跟前露面的原因。车祸那天,罗清晨去找那个男人要钱,之后两个人乘坐的车辆都坠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