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剑仙退休后(46)
黑辟让了,但他没待成。
被话本子敲了下,他仍旧只能坐在一边,并且承担起了念话本子的工作。
光阴悠然流转,原本坐在窗边的人转而靠在窗台上,双目半阖。
待到旁边人阖上眼时,谢景轻轻放下手里话本,正欲起身拿走已经放凉的茶水时,靠在窗台上的人却低声开了口:“魔界有何事?”
谢景收茶水的动作一顿,低头轻嗅。
他以为自己身上血腥味应当不算浓才对。
坐在窗边的人半睁开眼,苍山暮雪般的瞳孔透着西下的光,全然是已经洞察一切的模样。
继续收走放凉的茶水,谢景道:“小人作祟,不成气候。”
约莫是觉着太平太久,有人不安分,最近频繁在人间与魔界来往,在边界搞些小动作。
手段低端,但是出现得频繁,有些烦人,他便直接全数处理了。
他如此说,尘不染也不再多问,重新阖上了眼。
谢景难得没赖在这过夜,到晚间时候跨过竹篱走了。
他一走,黑辟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调整了下位置,美美闭上眼。
——
魔界寒岭深处。
孤身躺在冰台之上的残剑结霜,毫无动静。
一片安静之时,波动渐起,原本无人之地出现人影。
再之后,什么掉落于冰台之上的声音响起。两块银白的裹着石制外壳的东西正正掉在了残剑边。
谢景站在一侧,略微垂眼,道:“若你能恢复,我便带你去见他。”
安静无声之中,石制外壳碎裂,银色内里逐渐化为流体状,丝丝流向残剑。
寒岭之外,魔一魔二守在山脚,只见得异光突现,冰岭似乎在逐渐融化。
也不敢多问,身后脚步声传来,他们收回视线目不斜视,离开了这地方。
春去秋来,这年大概是魔界第一次体会到人族口中的秋。
魔宫脚下,几片城池的天逐渐变得澄明,基本不见荒草的地方有从未出现过的芽长出,而后又变得枯黄。
长久生活在魔界,从未想过天空原来是这般,这些魔架也不如何打了,整日盯着天看。
除开能看到天外,另一的异状便是寒岭那边晚间时候传来异响,天光大亮,然而转瞬便消失,只有少部分人注意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没了。
一同没掉的还有光阴。
春一朝,夏一朝,秋一朝。秋来时,青山镇不少老人没有挨得过变换的气温,走了。
常年在大柳树下下棋的人又少了俩。他们此前看上去还精神气十足,说没就没,其他人长吁短叹着,不自觉猜着自己何时走。
这几日丧葬不断,镇上人都吃席去了,无人找自己去下棋,尘不染便坐在药馆里看话本子。
药馆陈旧,约莫是因为旧代表着长久,以前他人不爱这老旧模样,此时却不觉觉得安心起来。
街上正无什么人时,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过,之后一个人快步走进店里来。
是酒楼那小二。
对方走进店里,先是看了眼趴柜台上的蓬松毛团,之后移开视线,快步走过来,拿出张方子,道:“烦请老先生抓个药。”
尘不染起身接过方子看了眼,之后抬眼看向小二。
这方子上的药大多不是普通药,医的病也不是普通病。
虽一头凌乱白发几乎挡住整张脸,小二看不见对方眼睛,但能意识到柜台后的人在看自己。他左右看了眼,最终道:“这些是给东家抓的,他得了病,这是医师开的方子,另一家医馆抓药那秤调过,东家信不过,于是想来你这找药。”
并不多过问其他,尘不染应了声,转头抓药。
小二拿了药后就匆匆走了。
原本闭着眼打盹的黑辟睁眼,道:“有死气。”
上古凶兽本就对气敏感,无论何气都能察觉一二。
刚进门这人身上有死气,但散发死气的不是他,他只是沾染上了些。
尘不染看了眼已经无人的门口,又重新拿起话本。
接连送走几个老人,过了些时日,镇上又重新恢复成了平时那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自打之前不露面以来,那个总是站在柜台后算账的东家再也没有出现在酒楼里。
他在时经常和店里客人聊天,人也有趣,他不来后,不少人问起,店里小二含糊其辞。
镇上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们能看到,原本楼上楼下满堂跑的小二,在客少时站在柜台后学着拨弄算盘。
在店里拨弄算盘,关了店后,小二便去尘不染这边取药。
一季一书信,待到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的青鸟落在酒楼上头时,小二一反常态,并未先取信,而是抓住鸟,在鸟腿上牢牢绑上一封书信,确认绑稳后这才取下寄来的书信。
书信取下的瞬间,青鸟便飞走了。小二看着它滑进云层,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再转过头来时,注意到酒楼里的人的视线,他拍了拍头,笑道:“刚有些急,见笑了。”
这次方瑜寄来的信依旧是两封,小二关店后去取药时,把另一封转交给了尘不染。
尘不染没拆开,把信揣兜里,转身带上了门。
在柜台上的黑辟一蹦,蹦进了他怀里,舒舒服服窝下。
上次信来后,镇上人大致都猜到酒楼东家或许出了什么问题。
但他们没料到,病来如山倒,山倒了,便没再起来。
在镇上人还在谈论镇子西边的姑娘和白云城城主儿子的婚事时,镇子另一边,有人看到酒楼东家的宅子上挂了白灯笼。
东家在无声无息间就去了,据说他走前还在看少东家寄来的信,最后陪在床边的是店里小二。
青山镇下了一阵雨。
秋冬时节的雨总是下不干净,歇歇缓缓,一连能够下好几天。
酒楼东家只有一个儿子,其他再无亲戚,最后由附近人帮着店小二,一起办了场葬礼。
在下葬当天,方瑜赶回来了。
自打收到信后他便往回赶,日夜兼程,不敢丝毫停留,但也未能及时赶到,见到最后一面。
大雨淅沥,雾气蒙蒙,整片天地似乎都失了颜色。
依旧是熟悉的山,熟悉的街道,镇子边上还有他曾经帮着建过的谷堆。
大雨之下,镇子街道上只有零星几点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听到脚步声时一侧眼,看到来人的脸和腰间佩着的剑时,眼睛里现出惊异的神色,一直看了好大半天,直到人影转瞬间便消失在街道尽头时才收回视线。
少东家回来了。
直到还未换下青白校服的人出现在门口时,挤在堂屋里的人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在人群最里面的店小二从人堆里挤出,递给他了一条长长的白布。
青白校服换下,方瑜披麻戴孝,跪在了棺材之前。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他,看着这个年纪轻轻便成了十里八乡唯一一个修士的年轻人。
方瑜没哭,只一动不动跪了半日,在店小二提醒是时候该下葬时站起,站起时晃了两下,而后又站稳,冒着雨扶棺入山。
这边的风俗是人到后再挖土,修习回来,方瑜一剑便能轰出个大坑,但他只拿过小二递来的铲子,一起一铲一铲,铲出个能安置棺木的地方。
他亲手埋下了自己父亲。
雨下得大,在山里危险,一众人并未久留,从山上回到了镇上。
回去后的餐饭是在酒楼准备的。
自打酒楼从老东家交给东家后,一共就办过两次大宴。
一次是少东家选上剑宗,一次是东家死。
方瑜站在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酒楼,就站在大堂一侧,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如此陌生。
举目望去,眼前尽是或熟或生的面孔,就这么从头看到尾,他忽然就意识到,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变成了真正的孤身一人。
上一次摆宴时带着他走完了全场的人已经躺在了山里,这一次,他身边没有任何人。
在这里的只有客,没有亲,一切有他人操持,这里已经不需要他,有的只是好奇和打量,像是在看一个外来人般。
——像是在看外来人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