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52)
比琉卡不信会这么简单,可是他因发烧而迷茫的头脑无从提出更多质疑。
九骨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柔声说:“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从行李中拿出那张陈旧的地图,展开在自己和比琉卡之间。
“从这里沿鹰爪湾南岸往西有个镣铐湖。”
镣铐湖是巨大的内湖,差不多有整个赤里领地的四分之一大,据说湖中有个小岛,但从未有人去过。要是能去湖中岛,即使乌有者在湖边也无法感知他们在哪。那是无人涉足的隐秘之地,却也存在着令人恐惧的故事。
“有人说那是湖中女妖的居所,凡是想靠近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比琉卡曾经生活的弥尔村就在镣铐湖北面,村中一直流传着关于女妖的故事。虽然没人见过女妖,但她在故事中始终是个鸡皮鹤发的巫婆形象,有着血红的眼睛和邪恶的内心,以活剥人皮生食人肉为生。
“那是传说。”九骨说,“没有人能证实真有吃人的女巫。”
比琉卡点了点头:“安戈说的故事里也没有提到她会吃人。”
“城中的僧侣和先知都在传千日后的末日预言,神殿骑士追捕你至今已经一年了,只要我们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等过末日降临的那一天,古都神殿就没有再追捕你的理由。”九骨说,“除非末日是真的。”
如果末日是真的,这片大地乃至世界都会被毁灭,所有人也将不分贵贱平等地死去。但它是真的吗?一个未知的灾难,由最高祭司的口中传达给世人,人们将信将疑,却又不遗余力地再将它传递下去。
比琉卡不知道过了一千天的预言之日,古都神殿是否就会放过他,不过对眼下的境况来看,这不失一个能让他和九骨远离危险、稍作停歇的办法。
“我们去吧。”比琉卡说,“谢谢你和我商量这件事。”
他只字不提受伤前发生一切,不管那些被九骨砍倒的骑士还是死于自己剑下的乌有者,滞留在过去只会徒增烦恼消磨勇气。
要有一颗铁之心。
比琉卡默念着伐木者的忠告。
如果想要真相就活到明白一切的时候。
“我现在就能动身,我们马上走。”
九骨再次摸摸他的额头,体温依旧很热,不过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目光也逐渐明亮坚毅。他的身体不会因为伤势而衰弱消亡,精神也在伤痛中慢慢恢复。
他不会死,还会活得更好。
“你睡着的时候做梦了吗?”
“嗯。”
“梦见什么?”
比琉卡说:“我梦见枯萎的树里有一颗铁铸的心在跳动。”
第48章 血之音
对于那些土匪最后的选择,塞洛斯并不感到意外。
倒不是他们有多少同仇敌忾之情和同伴之间的义气,身为信奉弱肉强食的匪徒,他们只是不信一拥而上也打不赢落单的对手罢了。
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要保护。
被箭射中的伤口很疼,不过丝毫不妨碍他杀人。
最后血迹斑斑的树林里只剩一个活人,塞洛斯以剑尖抵着他的额头,听了一会儿他恳切的求饶声,然后一剑刺去洞穿了头颅,把他活活钉死在泥地中。
这张牙齿歪斜、丑陋不堪的嘴,竟然能说出那么多动听话。塞洛斯冷漠地想,要是放他离开,某人带着“金发美人”私奔的故事就会不胫而走,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尸体上擦干剑身的血,转身去看双手抓着箭的珠岛。
有鸟一族的族人用碧玉似的眼睛凝视箭尖的血迹,箭头倒钩上仿佛还有一小块从塞洛斯背部带出的碎肉血块。
让塞洛斯意外的是,珠岛非但不怕血,目光中反而还有几分好奇和向往。他是向往受伤还是死亡?抑或只是向往普通人“静默”流淌的血?
这些土匪的血洒得到处都是,树林里却只能听到他们临死的惨叫。血溅在草丛中的声音微不足道,还不如一只振翅而起的鸟来得响亮。
塞洛斯从珠岛手中抽走带血的箭,扔在那些已经没有生气的尸体堆中。他的身上沾满血腥,珠岛的斗篷却很干净,只有脸颊上溅到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滴。
塞洛斯顺手替他擦掉,随后把他扛起来,像货物一样放回马背上。
珠岛的兜帽滑下来,露出金灿灿的短发。
他到底算男人还是女人?塞洛斯第一次产生了好奇心,他没见过有鸟一族的身体,不知道多龙领主有没有见过,想必是有的。传说中有鸟一族因终生生活在古木上,身体轻盈不似人类,因此和普通人有些不同也合情合理。塞洛斯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异类,天生有着诱人的特质,如何将他平安无事地送去石碑岛比设想的困难得多。那头金发虽然已经剪短,但还是太刺眼。
塞洛斯改变了原本计划的路线,因为沿途有太多城镇和村落,路途虽短,却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无论下马休息、吃饭还是住宿都不安全。
塞洛斯不怕遇到匪徒,他没有骑士、剑客的头衔,但在剑术上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不需要堂堂正正与人决斗,磨炼剑术的本意是为了能更快更准地杀人。一个人对十个、甚至更多对手也不算难事,可为了保护珠岛,他决定避开麻烦绕点远路。
好在珠岛本身并不麻烦,塞洛斯以为他会抗拒、逃跑——毕竟他在多龙城里不止跑过一次,每次都搅得人不得安宁。可踏上旅途之后,塞洛斯却发现他出奇乖顺。
起初塞洛斯还会监视他,提防他策马飞奔离开自己的视线。然而珠岛一次也没有违抗他,总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塞洛斯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留意,直到有一次马儿受惊狂奔不止,等他安抚好马匹回头去找时,却看到珠岛在路边等他。
一路上,他们没有任何交流,有鸟一族从不说话,不知道天生如此还是不愿开口。这倒让塞洛斯省了不少心思,他也不喜欢和人闲聊。
翻过只身桥,时光河在北方分出支流,最终归入穹海。塞洛斯勒马停下,打算在路边休整后再走。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痛,他脱下皮甲和衬衣,在河边检查伤势。
那些该死的匪徒,给他背上开了这么大的口子。塞洛斯侧着身想就着河水照照伤口,但根本看不清,他只能凭感觉清洗。
珠岛坐在河边望着他,看到血顺着河水往下游流走,他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喂。”塞洛斯对他说,“替我把绷带缠上。”
珠岛转过头,听话地从他手中接过绷带,不过他不懂如何替人包扎,反而在不断尝试中把塞洛斯的伤口搞得更加血肉模糊。
不会是故意的吧。塞洛斯心想,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曾经一个人的时候又如何生存?
“算了,我自己来,你打个结。”
草草绑好绷带,重新穿上甲胄,塞洛斯坐在河边整理行李。珠岛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有着无尽的好奇,但他的好奇不像孩童般露骨,会对没见过的事物大惊小怪。相反,塞洛斯觉得这个古老族裔的唯一残存者眼中所流露出的好奇只是在努力回忆过去。
他活得比正常人久远,不可能如此单纯天真,一定是什么别的原因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听说他是在赤里北方的珠岛被发现的,因此以岛名作为名字。珠岛上除他之外,还有帆船的残骸和腐烂的尸体,遇到这么大的海难而幸存下来,失去一点记忆已经是不幸中最大的幸运。
塞洛斯沉思的时候,珠岛忽然站起来走进河里。塞洛斯微微一惊,忙想把他拉回来,珠岛却在水漫过脚踝时就停下了。
他想干什么?
时光河潺潺流淌,在他脚边打着小小的漩涡又奔向远方。
阳光照耀下的河面波光粼粼,珠岛捧起一些河水,看了一会儿又抛回河里。塞洛斯凝视着他的轮廓,阳光在他脸上描绘出金边,他既有少女的柔美又有少年的俊朗。在这个远古遗族身上,塞洛斯第一次感受到万物女神造物之美。
难怪公爵如此爱护他,将他当做一件稀世珍宝般珍爱,不惜违抗古都神殿的圣意也要将他据为己有。塞洛斯对男欢女爱毫无兴趣,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一时放松身心,任由“美”这个字眼闯进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