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以后(19)
如果江砚和谢慈知道是自己从他身上拿的龙珠,没理由到现在还不拆穿她。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了,又不能明着问出来,只含糊道:“谢宫主不知道吗?”
江砚回头看了昏昏欲睡的“谢慈”一眼,萧绾的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又想到萧绾上次来苍雪宫被谢慈讥讽一番,江砚当下觉得自己明白萧绾的心思,他神色淡了些,回道:“他怎么会知道?”
“是吗?”萧绾唇角含笑,将信将疑。
江砚道:“萧族长若是不愿说也没有关系的。”
“谢慈”大概是觉得这里太无聊,他从榻上起身,向偏殿走去,江砚与萧绾僵持在原地,赫连铮稍作犹豫,跟了过去。
他师弟心里肯定藏着事,他们两个可以好好聊聊,也许他能帮他些什么。
谢慈跟在他们的身后,观察着假谢慈,不怪赫连铮与江砚看不出来,他与他实在是太像了。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彻头彻尾取代自己,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谢慈已经死在生死境里。
谢慈觉得好笑,书上说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这世间是否有一个人,能够一眼看出那不是他。
如果李青衡还在,他会认出他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谢慈的寝殿,假谢慈走在前面,伸手推开门。
他身后的赫连铮开口道:“阿——”
他的一声阿慈还没有叫出口就被“谢慈”打断,他侧头瞪了赫连铮一眼,警告他说:“不许叫我阿慈。”
他凶狠的样子让谢慈自己都有些迷惑了,这真的不是他谢慈本人吗?
赫连铮不想为这点小事再跟“谢慈”吵起来,他紧跟在他身后,趁他要关门的时候厚着脸皮挤进寝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怎么师兄每次见你你都拉个小脸?跟师兄说说,师兄给你开解开解。”
“谢慈”揉了揉耳朵,回了他一句:“管好你自己吧。”
赫连铮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反驳道:“我怎么了?我这看起来不比你好多了?”
“那是谁进了人家禁地差点没命?”
赫连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回道:“一个小小的意外,我现在好好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谢慈”站在那里,没有看他,也没搭话茬。
于是赫连铮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效果不太理想,他讪讪环顾四周,地上铺了一张猩红的毯子,厚实又暖和,香炉升出袅袅青烟,于日光之下消散,他这个小师弟向来会享受,倒不用担心他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赫连铮还是觉得这里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回忆了一会儿,问道:“墙上的画呢?我记得之前这里挂了挺多师父的画像的,你都给收起来了?”
赫连铮上次进到这间屋子还是四年前苍雪宫刚创立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半面墙上全是李青衡的画像,当时赫连铮大为震惊,随后感慨怪不得师父更心疼他,自己就没有师弟这个觉悟。
“烧了。”
而现在,“他的师弟”这样说道。
“烧了?”赫连铮下意识皱起眉头,又想眼前之人可能是在同自己开玩笑,问道,“好好的画怎么给烧了?”
“看着心烦。”他说。
赫连铮看着眼前神色冷淡的“谢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不到有一天小师弟居然会把师父的画像都给烧了。
“你真给烧了啊?”他又问了一遍。
“谢慈”懒懒地看了赫连铮一眼,没说话。
赫连铮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叹着气,师父呦,师弟他好像开始叛逆了,要不你给他托个梦管一管呗。
谢慈无声看着这一幕,好像在浮游的尘埃里看到逆流的时光。
很久以前,江砚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如今假谢慈回答赫连铮的话,与他当日说的,一字不差。
只是不知道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李青衡死在冬天里最后一个节气,那时谢慈的生辰刚过去不久。
他死去的那一日,已经多年未见落雪的天虞山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雪满长空,天地缟素。
他没有师父了。
赫连铮跪在李青衡的尸身前失声痛哭,而谢慈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李青衡的离去其实早有迹象,他的身体在很久以前就不大好了,却又不停地在炼制丹药法器,是谢慈粗心大意,贪图玩乐,所以什么都不曾发觉。
在李青衡死后,谢慈从来不去回忆与他有关的旧事,他将那很长很长的一段过去都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匣子里,尘封进永不干涸的海底。
那时他以为终有一日,他可以将自己血肉里关于他的一切全都剔除,而不是一想起他,心脏就疼得好像要碎掉。
真的太疼了。
第15章
李青衡的后事是由赫连铮一手操办的,他在这世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只有他们两个徒弟。
谢慈亲眼看着他的棺椁被埋进深深的地下,赫连铮为他竖了碑,在碑上刻了字,谢慈则什么都没做。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了一场奇怪的梦,梦境被一团雾气笼罩,他隔着那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李青衡下葬后,没等到他过了头七,谢慈就回到苍雪宫。人活在世,这些生死别离都是寻常之事,不必哀伤。
这一年苍雪宫来了许多新人,江砚为这些新人办了一场宴席,席间他们把最好的酒、最好的肉都进献给谢慈,又有说话风趣的弟子陪在他的身边不停说着笑话,他侧耳倾听着,好像李青衡的死对他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向来都是这样。
美丽的舞姬身穿彩衣在鼓上翩翩起舞,白衣的乐师弹奏箜篌,有人高唱南国采莲的曲子,谢慈跟他们一同喝了一夜的酒,听了一夜的曲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还是在那场梦里,他醒不过来。
李青衡仙去的第一年,苍雪宫在江砚的打理下蒸蒸日上,他们收了许多的弟子,在修真界中小有名气,也得罪了一些人。谢慈从不去管苍雪宫中的事务,他每日无所事事,认识的朋友们找他出去玩乐,他答应了几回,然去了也打不起精神来,最后实在无聊了,就坐在苍雪宫后面的那座小丘上面,望着头顶的这一片天空发呆,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江砚看见了,十分好奇,过来问他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谢慈没有说话,仍旧是望着那轮昏昏沉沉的日头,他出了苍雪宫出了鲸州都是这样,到了万珍谷和人间界也还是这样,这片天空好似永远不会再亮起来,阳光也是冷冰冰的。
他累了,不想出去了,于是一个人回到苍雪宫空荡荡的大殿里,四周一片死寂,跳动的烛光调皮地撕扯他的影子,他回头看着墙上的影子,就好像有个人藏在那里,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摸一摸他的头发,拍一拍他的肩膀。
谢慈就这样看了很久,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但是很快他的嘴角就耷了下去。
他低下头,无端想起李青衡死前的一些事。
李青衡离世前的那一年里,谢慈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在他的身边,他跟着江砚到处玩乐,顺便料理了苍雪宫里的一些事,想起李青衡就给他去一只纸鹤传音,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有时候玩得高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李青衡来。而等他见到李青衡的时候,李青衡的病已经非常严重,撑不了多少时日。
他想带着李青衡到万珍谷去,找鬼医去,他想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而李青衡坐在椅子上,温柔地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赫连铮摇头,告诉他能找的人他都找过了,没有人知道李青衡的病因,但是他们都断定他活不过这一年了。
谢慈回来见李青衡的那一日正是他自己的生辰,他忍不住问李青衡这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生辰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