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怜(46)
有一个女人孕后十七个月未产,似怀了鬼胎,肚子大如盆鼓,村子里的人非常惊恐,于是前往山谷找到平日里会给附近村里帮忙的荆雨,希望荆雨能够替他们斩妖除魔。
荆雨实在不擅这类极具攻击性的法术,便拜托了陵珑。
这事距今很久了,陵珑看过以后坚持认为不是鬼胎,让女人好好生养,这一养,就养了三年多,而直到前些日子荆雨被东瀛男人带走,依然没有传来女人产子的消息。
“不是鬼,他们不懂,那是极珍贵的灵胎,已经修行数年。”陵珑淡淡道。
在这数年间,他从不曾间断对灵胎的关切,若胎儿出生,对整个邺城都是吉兆。
而这对胎儿五行属金,是极好的五行相,孕育出来的孩子将来会在法术上具有极高的天赋造诣,孩子甚至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长成后依据资质修行,就是最好的修炼体质。
但话虽如此,如果没有人庇护,胎儿也很容易夭折,毕竟尚且幼小,蒙蔽无知的村落与周遭人的排斥,会使他生存艰难。
“山人愚昧无知。”裴澜之不悦道。
他们沿着烂泥山路,走了半柱香,终于看到了散在各处的屋顶,他们来到怀有灵胎的人家,只是还没有敲门,就察觉了不对劲,“血腥味?”
“开门进去看看!”
陵珑谨慎地推开了柴门,方寸大的篱笆院落,入目就是满地暗红,那是血液凝固后结了痂,喷射状的血点到处都是,甚至还有某个物体被重重拖行的痕迹,从门槛一直延伸至屋内。
然而正屋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束着一道明黄色的封条,不知用朱砂墨写了什么鬼画符,就听隔着篱笆墙传来一个猎户汉子的焦急喊声,“哎哟——你们是哪儿来的莽撞小子!可千万别拆!拆不得的啊!那里面闹鬼!”
陵珑脸色一沉,“那怀着孕的妇人去哪儿了?”
汉子浑身一僵,他终于看清了裴澜之和陵珑不似凡人的仪态,这才眼神几变道:“你们是谁?原那妇人怀了鬼子,自知无颜面对婆母,自行离去了!”
裴澜之道:“什么鬼子!灵胎现世,方圆十里百邪不侵!”
汉子道:“是道长说了,那妖孽会害我们全村陪葬!”
哪里来的搅混水道士!陵珑冷声道:“孩子呢?”
“自然是埋了。”
汉子脸色有异,裴澜之见状心中了然,单手抽出腰上系的短刀,冲他一指,“滚!”
汉子吓得脸色一白,闷声掉头跑了。
裴澜之径直踹开贴了封条的门,血腥味顿霎时扑鼻而来,入眼就见那简陋的石床和被褥上全是血——只怕那妇人得把全身的血液都流干。
屋里没人,他们走访了附近的猎户,结果家家闭户,没有敢回应者。
“怎么办?”裴澜之问道,其实他也不懂陵珑为何要带他来到这里看一个所谓的吉兆。
陵珑答应过荆雨,不能把实情告诉裴澜之,可是眼见裴澜之在情爱一途实在愚钝,如果他不能帮他一把,且不说荆雨去了裴澜之会不会留下遗憾……如果这对于荆雨来说是一线生机呢?
他点拨道:“荆雨心善,在你和他之间,能有孩子缓冲一二,再好不过,加上这灵胎生来吉利,召入宫中抚养是应该的。”就好像曾经抚养裴澜之那样,如果荆雨愿意用心接纳这个孩子,那么他离世的时候是否会留恋?是否会不舍?如果他能有一个新的牵挂,是不是就能怀有一点点对未来的希望?
裴澜之没能全然理解陵珑的用意,只是心想,寻常百姓家夫妇不和,有了孩子以后也能关系和缓,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和荆雨这么多年,他们……他们还有过肌肤之亲……按照民间的习俗,他们算生米煮成熟饭,这会儿,也是该有孩子的年纪了。
荆雨哥哥要是不喜欢他了,有孩子夹在中间,也能缓冲一二。他的耳尖有些发红,对待寻找灵胎更上心了一些,也就再不提陪伴陵珑前去祭拜的事宜,与陵珑相谈结束后,于归宁山下分道扬镳,回了邺城,通知官府调查此事。
就在骏马狂奔往回赶的路上,他路过了一家搭在街角的馄饨摊子。
他下了马,面前支起的摊子简陋得仿佛摇摇欲坠,但在他的记忆中,老板已经在这卖了十几年馄饨了,手艺好,馄饨皮薄馅大,鸡肉掺一点点虾泥,一勺新鲜葱花,用骨头熬成的白汤淋上芝麻,再配几滴香油,能香得街边玩耍的小乞丐个个口水直流。
曾经他也是那群小乞丐中的一员,每每等待荆雨归家的时候,总会站在摊旁边偷看老板十指翻飞地包馄饨。
荆雨知道他想吃肉馅馄饨,可是他们还得买食物,买药材,攒一些钱,这样以后才能置办一处田产,才能在邺城落地生根。
他虽然任性,但也知道荆雨营生艰难,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和别的小乞儿打架,气得嚎啕大哭,荆雨怎么也哄不好,便牵着他的手来到这里,点了一碗鸡肉馄饨哄他。
荆雨一口都没有吃,只是看他终于破涕为笑,大口狼吞虎咽,轻声道:“小心烫。”
馄饨摊子的老板一如既往地佝偻着腰杆,眼神不好,但现在裴澜之这么一个身姿雍容的公子站在摊边,他还是注意到了,“这位贵人,来一碗鸡肉馄饨?”
裴澜之怔愣一瞬,立即摸出一两纹银,“来一碗。”
老板忙道:“十文一碗,小的实在找不开。”
裴澜之道:“不用找,把碗一起给我。”
老板上心地把馄饨装碗。
端着一碗连汤带水的馄饨回宫,哪怕还用食盒加固过,裴澜之路上骑着颠簸的骏马,还是很怕将碗里的汤水洒出,等进了文星宫的宫门,他想,早知道,把馄饨摊子老板也一起带进宫就好了,因为多走了半柱香,手中的碗沿也有了些凉意。
来到寝殿门前,他特意让侍卫不要通传,躲在外室的角落张望,隔着垂帘,荆雨就坐在他的床头看书,身子歪歪斜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踌躇了片刻,摸了摸已经变得凉飕飕的馄饨,又退了出来,前往厨房。
他笨拙地在宫人的协助下用柴火将汤水烧得大开,他每一步都很用心,只是最后还是煮散了馄饨皮,他有些气恼,但想着荆雨哥哥肯定不会与他计较,这可是他第一次下厨!
当他献宝一般将馄饨捧到荆雨面前的时候,荆雨眼中划过惊讶之色,虽然憔悴和病态在他脸上一览无余,“你不是……”走了吗?
“我……我不想走……我要陪着你。”裴澜之又慌又乱,眼神不自然地四处乱瞟,捧起手中的碗,献宝一般送到荆雨面前,他都不舍得交给宫人帮他送来,“这个,带回来给你吃。”
荆雨愣住了,鸡肉馄饨的香气让他已经不能进食的肠胃抽搐了一下,他勉强地抿了抿唇,“主人,我现在不饿。”
他已经很长时间不进食了,又因为是剑灵,可以辟谷,所以一直照顾他起居的宫人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毕竟他除了不进食,汤药一直在喝,外表看起来也痊愈不少。
裴澜之捧碗的动作顿时僵硬,很是失望,“那……那等会儿就凉了,不好吃了……我还带了奶糕和杏仁糖……荆雨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第52章 无牵挂
荆雨一怔, 他吃力地想要坐直身体, 然而腰部乏力, 使得他往旁边一歪,如果不是裴澜之慌忙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可能会径直摔下床榻。
“小心。”裴澜之揽住他摇晃的身体, 自责不已道:“我做了错事,害你受伤,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但我不想你讨厌我……我……我……很后悔……”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心意。
荆雨目光有了一丝悲戚, 他原本想说,事已至此, 已无回天之法,往后你一个人, 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然而话到嘴边,他却问道:“这是我们以前吃过的那家馄饨?”
裴澜之点头, “你尝尝看,我让他多放了你喜欢的葱花。”
荆雨拿起勺,苍白的指尖无力得几乎快要握不住, 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碗里的馄饨被裴澜之煮得皮肉分离,卖相不佳,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但比那时候,又多了一分说不清的滋味。
即将离世前的这些日子, 他的心情总是出乎意料地平静,裴澜之想让他尝尝,那就尝尝吧。
作为主人的剑灵,听话是剑灵的本分,但除此外,他再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看他吃了,裴澜之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把归宁山上的灵胎与荆雨说来,“荆雨哥哥,那个孩子肯定很可怜,我们把他接进宫里来抚养吧!我已命人去寻,孩子福大命大,一定很快会有消息。”虽然从那猎户的屋子来看,妇人活命的可能很小,但他已经通告了官府,又派了几个修士前往寻找灵胎,灵胎是修炼之体,即使被迫出世,只要没有遭受重创,应该能够再撑一段时间。
荆雨动作一顿,灵胎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原是归宁山上的村民向他求助,而他推给了陵珑,而裴澜之又为何会知晓?只有一种可能,陵珑……
这又何必呢?
陵珑擅谋,为裴澜之出一个挽留他的主意不过轻而易举,可是这番苦心注定白费,他是真的累了……
“我们把他接到膝下抚养,这孩子一定非常聪慧伶俐,等哥哥好些了,还可以教他读书识字……”
荆雨抖了一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忽的抓住裴澜之的手,力大得连指尖都泛着青白,“澜之,我在原来住的地方种了一盆灵草,我竟忘了……你现在去帮我把它找过来,别让匠人磕碰坏了……我……有些担心。”
裴澜之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荆雨念起,眼神一亮,“好,我马上就去。”原本这等小事可以有无数宫人代劳,但他还是欣然应下,就像那碗他从城里街道一直送进宫门的馄饨,他在试着去善待自己和别人的心意。
等他的脚步声远了,荆雨捧着馄饨碗,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血块和细碎的内脏冲出喉咙,他盛着那满满刺目的猩红,快……快把碗藏起来……
灵胎一事隔日便有了消息,就在荆雨搭建的私塾边的小水潭,捕快们从水潭里刨出了一个泥罐子,罐子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两个紧紧相拥的婴儿,而妇人的尸身则在乱葬岗被发现,妇人怀的竟是一对龙凤胎!
裴澜之和陵珑上山那天的夜晚,村里有几个猎户准备逃跑,皆被官府缉拿,不多久,道士也被捕快抓住,将鬼胎一案原原本本交代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