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离婚(2)
艾德里安的人气水涨船高,很多反人工智能者将他视为偶像,而他与钟晏的学生时代的瓜葛和决裂举世皆知,这让双方粉丝相见分外眼红,到了这两人都已经登上最高位的这一年,虚拟社区里更是掐得腥风血雨。
可想而知,当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接受了最高学府百年校庆邀请时,全联邦都沸腾了。这个原本关注度还不如“格罗里星区发现野生星际巨兔”的校庆活动,瞬间成了最热话题。
时隔七年,钟晏再一次站在学府星的陆地上。
最高学府不仅是一所学校,也是为数不多的人造星球之一。今天,这颗小星球可谓是星光璀璨,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各界风云人物汇聚一堂,钟晏还未走进校门,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学长学姐”们。
届数在他之下的,很少有地位高到学校特意发出邀请的,即便是有个别极优秀的后辈……按照当今的舆论趋势,这些年轻后辈多半是不屑与他这个议员打交道的。
但不论年轻人怎么想,他如今在首都星举足轻重是不争的事实,身边这一群极力与他寒暄的中年人便是证明。钟晏垂着眸,心绪不宁地与他们周旋,别人看来,他只是自持身份不愿多说,只有他自己知道……七年了,距离他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一路狂奔,最后只看到一个人去楼空的宿舍,已经过去七年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不会被故地重游所影响。
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钟晏抬首看去,只见几个穿着黑底金边军装的年轻军官正往这里走过来。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挺拔的黑发银眸的男人,一身军区最高制式的军装衬得他禁欲而冷峻,但他本人却是噙着笑的,正侧头与走在他右手边的军官说话,看上去心情愉快。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学府大门口鸦雀无声——纳维军区的人到了。
第三章 标本店
艾德里安凶名赫赫,刚才还争抢着在钟晏面前露脸的那群人都默默向后退开一步,不想被卷入可能燃起的战火之中。没有人敢贸然上去搭话,如今的这两人已经不是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而是两个只手遮天的重量级人物,谁都不想图一时之快,被这两人中任何一个记恨上。
大家心不在焉地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继续着方才的话题,但有意无意的,视线都在校门口越来越接近的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没有人愿意错过亲眼目睹这场好戏的机会,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两人时隔七年后的首次碰面。空气中的好奇、紧张和幸灾乐祸都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钟晏的一身正装上。
纳维军区的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往校园里走去,为首的男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钟晏一阵恍惚,他原本以为艾德里安会对他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又或者……他不愿承认,在内心深处,他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幻想,觉得也许艾德里安会过来要求和他谈一谈,然后两人就此和解也说不定。
他唯独没有想过艾德里安会无视他。七年了,他看过数不清的新闻,只要有人在艾德里安面前提起他,艾德里安必定勃然大怒,当场发作。以至于有小道消息称,当艾德里安坐上总指挥官的位置后,钟晏这个名字已经成了纳维军区的禁词。
那么现在,看到了他本人的艾德里安,为什么不发火呢?钟晏了解艾德里安。他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三年里出双入对,亲密无间,他曾经自认比谁都了解艾德里安,现在却不确定了。他认识的艾德里安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少爷,从不压着火气委屈自己。七年太久了,钟晏已经猜不出这个男人的心思了——他是已经放下了吗?不屑和他说话?还是真的没看到他?
多半是没有看见吧。艾德里安·亚特与钟晏曾经是亲密的挚友,现在是举世皆知的死敌,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是擦肩而过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钟晏自欺欺人地开口道:“艾德。”
他的声音不大,本以为不会被听见,前面的男人却转身了。
明明和别人说话都是微笑着的,独独面对他时收了笑容。那双银色的眸子冰封了一切情感,泛出无机质的冷光。
他身边的副官——钟晏记得,这是艾德里安的朋友,与他们同届的费恩——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艾德里安的手臂,嘴里念叨着什么。
钟晏没法听清,艾德里安却听得清清楚楚,费恩小声道:“别冲动别冲动,现在至少有六个悬浮摄像头锁定了你,我确定里面有不止一个是直播摄像头……”
艾德里安不耐地挣开了他的手,道:“钟晏议员,你应当称呼我‘亚特指挥官’。”
钟晏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狭长的凤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
艾德里安心中升起一股恶意的快感,他尤嫌不够,继续道:“记住了。别再让我听见你喊我名字,很恶心。”
钟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说:“好。”
可是艾德里安根本没有等着听他的回答,扔下那句话后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应付了校方的接待人员,离典礼开场还有好一阵,艾德里安和费恩脱离了嘉宾的大部队,准备在阔别已久的学校里逛逛。碍于艾德里安背后据说能与首都星抗衡的纳维军区,接待人员不是很敢拦他们,再加上所有人员落地学府星之后都经过了严格的安检,校园里还覆盖着巡逻摄像头,料想也不会出事,接待人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去管他们。
两人一路闲聊,看似无意地行至人烟稀少的小径,费恩的目光扫过这条小路尽头唯一的一个摄像头,抬手摘了一朵低垂树枝上的花,绕到了艾德里安的面前。
”这花还挺好看的,“他示意艾德里安看他手里,”叫什么名字?咱们回纳维星也种点。不知道好不好养活。“
在他背后的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他打开的手心里有一行用笔写上去的地址。
一切虚拟数据传输都不是秘密,只有最古老的物理方式是最安全的信息传递方法。
艾德里安垂眸看了两秒,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费恩收回手,奇怪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你确定……是这个?”
“非常确定。”费恩又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他们还在收音范围内,他不好多说,只好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不对?”
艾德里安道:“没什么不对。我不喜欢花,别种。”
费恩耸耸肩,不置可否地随手扔掉了那朵花。
走出了这条小路,费恩回去找其他人会和,艾德里安独自一人往刚才那行地址所指的位置走去。
那是一行他烂熟于胸的地址。最高学府的第一年是不分学院的,那时候他和钟晏每天差不多时候下课,就约好每天在一个固定地点碰面,再一起回宿舍。他们选中的是一家鲜榨果汁店。那一年里,他每天都会去点两杯果汁等着钟晏下课,或者到了店外就看到已经点好两杯果汁的钟晏正在等他。
果汁店可以任选最多三种水果混在一起榨汁,每个季节还会有季节特供水果,一年里,他们几乎把所有的排列组合都尝遍了,到后来互相都对对方最爱和最痛恨的口味了如指掌。这是考入最高学府的第一年里,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光。
而现在,他的副官告诉他,这个地址是最大的民间反抗人工智能组织在学府星的据点。
艾德里安的猜想在他到达的时候被验证了。那个开在商业街角落里的果汁店果然是倒闭了——说实在的,他还在上学的时候,那家店人气就不怎么样,几乎只有他和钟晏两个常客——现在开在这里的是一家挂着“拟真观赏标本”店牌的标本店。
原本展示着五彩缤纷来自各个星区的水果的展示橱,都换成了大小不一的透明圆柱,里面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有正事在身,艾德里安没有时间去感叹沧海桑田,他按响了前台的服务铃。
“欢迎光……呀,亚特学长!”
从柜台的门后出来的女孩明显是打工的学生,胸前还别着最高学府的徽章。她认出了艾德里安,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您来买标本吗?”
艾德里安对她笑了笑:“你好,我预定了制作标本的课程。”
女孩脸上的笑容更真了几分,“原来是这样。我们的标本课程很受欢迎,您预定的是哪一种标本的制作?”
艾德里安道:“昆虫标本。”
女孩点点头,在柜台虚拟屏上操作了一阵,然后对着身后的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您的预约已经确认,请您跟我来。您放心,我们尤其擅长制作——昆虫标本。”
钟晏将目光从“拟真观赏标本”几个字上面移开。玻璃店门倒是没有换掉,隔着门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动物标本,有几个明显是带毛的小动物。钟晏皱了皱眉,没有推门进去,转身准备走。
他向来喜爱毛茸茸的动物,对这些标本有些不适。
他走出去没两步,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女孩子热情洋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亚特学长慢走,有空再来玩呀!”
一个熟悉的低沉男声带着笑意答应道:“好,一定。”
钟晏转过身,看到那个一身黑金色军装的男人从店门走出来,在注意到他的一瞬间,男人脸上风度翩翩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了,只剩下一脸寒冰。
那个在校女生也认出了站在不远处的人,她看了看艾德里安的脸色,试图把自己从这个尴尬的画面中摘出去:“亚特学长,那我就先……先回去看店了。”
“慢着。”艾德里安缓缓道,“难得在这里碰到钟晏议员,我送他个礼物好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满脸都写着:什么你疯了吗?
钟晏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们有兔子标本吗?越大越好。”
女孩闻言满脸都是尴尬。钟晏还没有当上列席议员的时候就一直致力于推动星际巨兔禁猎法,艾德里安偏偏要送给他死兔子,还越大越好……她以为艾德里安不过是听说了那个法案,特意隐射给钟晏添堵,但她不知道——只有艾德里安清楚,钟晏到底对星际巨兔这种生物有多么痴迷。
只有两个人知道的,那些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现在成了最利的刃,伤口并不鲜血淋漓,但足够疼。
钟晏垂眸道:“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走。他听见自己身后,艾德里安用比平时温柔得多的声音给那个女孩道歉,并且说:“不要那么见外,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叫我艾德里安吧。”
典礼就要开始,他要迟到了。钟晏漠然想着,他是如今站在人类权力巅峰的十二人之一,被安排在最显眼的嘉宾席正中,不能迟到。
他加快脚步离开了标本店。
第四章 婚讯
“你刚跟……那个谁,打了一架?”
“没有。”艾德里安在费恩旁边落座,皱眉道,“你怎么老觉得我要打他?”
校长还在致辞中,费恩用纪念册挡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口型被摄像头拍到,“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啊!校长刚开始讲话,那谁红着眼睛推门进来了,看着一副哭过的样子,隔了没两分钟你就进来了……你们刚才在外面怎么了?”
艾德里安嗤笑了一声:“什么红着眼睛?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费恩翻了个白眼,道:“全场都看见了!不信你自己回去翻录播,他进来的时候好几个摄像头围过去了,要什么角度有什么角度。我跟你说,就现在虚拟社区已经掐疯了,没人讨论校长说了什么,都在猜你们两刚才干什么去了——你真没打他?那他哭什么?”
艾德里安蹙眉,下意识地想反驳说,不是的,打他他才不会哭呢,钟晏绝不是一个会因为生理疼痛而流眼泪的人。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没有,碰到了,说了两句话而已。”
他回想了一下,还真就只有两句话,他说了两句,钟晏说了一句。甚至他的两句话都不是直接对着钟晏说的。
他的副手明显没有相信,哼道:“得了吧,两句话你就把一个列席议员说哭了?”
艾德里安冷冷地盯着费恩,后者被那双毫无温度的银色眸子吓了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不停地在提钟晏。
“他是哭是笑关我屁事?你是不是忘了七年前的今天,就是这个时间,就在这里,他怎么对我的?费恩,那时候你就像今天这样坐在我的旁边!钟晏这个人,根本,”艾德里安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心!”
费恩呐呐点头,坐在他们旁边一圈的都是艾德里安的嫡系,纳维军区的现任军官。大家原本还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听着,见指挥官动怒了,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忽然之间都对校长的演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耳边终于清净了,艾德里安却不能克制地自己琢磨起来……钟晏哭过了?他哭什么?
他知道钟晏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可以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很久,但钟晏很少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至少在学校的那三年里,他从未见过钟晏大哭、大笑或大怒。这个黑发黑眸的年轻人似乎永远冷静,永远矜持,永远得体,很难相信这竟是孤儿院培养出来的教养。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看向社会学院的嘉宾席。
坐在正首位的,是亚特家族的老族长,艾德里安的外祖父斯达本·亚特。亚特一族是一个传统的亲人工智能家族,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人工智能的发展史上,亚特一族绝对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直到九十多年前,第一代人工智能“茧”正式退役,新一代的、更加强大的“蝶”取而代之,人工智能开始全面掌控对于人类社会,这个一直坚定地拥护人工智能的家族的名望也达到了顶峰。
在很多人的眼里,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家族气数已尽了。现任族长斯达本年轻时只接到了一次来自“蝶”的生子建议,那一次,他和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艾德里安的母亲。在遵从“蝶”的指示结婚生子后,艾德里安那个入赘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郁郁寡欢,早早地走了,嫡系只留下了艾德里安这么一根独苗。偏偏这根独苗还长歪了,抛弃了厚实的家族背景和过硬的学校履历,硬是自毁前程跑去了联邦最穷的星区。
当然,那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世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短短七年时间,舆论风暴席卷了虚拟社区,而那个落后偏远的纳维星区,已然成了连首都星都要忌惮的存在。
如此一来,与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关系不和的亚特家族显得更加尴尬。族长斯达本是前任的十二列席议员之首。三年前,他从最高议院离职,十二列席议员空出了一席,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考评,当时年仅二十六岁的钟晏最终得到了“蝶”的青睐,坐上了那个位置。
民间盛传,是亚特族长大力向“蝶”引荐钟晏,影响了“蝶”的最终判断。这个年轻的议员之所以能够以惊人的速度上位,是亚特这个大家族多方疏通,一手扶持的结果,他们似乎决定以此来对抗远在联邦另一边的、随时可能与他们爆发冲突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几乎有十年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外祖父了。因为立场不同,他进入最高学府后,原本首都星的社交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家族也对他失望透顶。他的祖父明显的老了,现在正在和坐在他右手边的钟晏说话,态度看上去很是温和——他对自己的外孙可没有这么温和过——钟晏也顺服恭敬地侧首听着,斯达本也是黑发,这么猛地一瞧,与钟晏倒是活像一对其乐融融的亲祖孙。
艾德里安冷笑。这种引狼入室的事,真亏他外祖父能做得出来,和钟晏这种白眼狼同乘一条船,也不怕半路翻了。而钟晏,明明听自己抨击了整整三年这个老顽固,转头就可以与对方精诚合作,确实是当政客的好材料了。
那一边,两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就不再多说,钟晏一身黑色正装,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是投入地在聆听校长的演讲,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真是惺惺作态。艾德里安想。
可是有的人偏偏就是连惺惺作态也这么好看。时间之神似乎格外眷顾于这个年轻男人,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年纪,但他依然有白瓷一般毫无瑕疵的面庞,眉眼清冷又秀丽,他坐在这里,仿佛依旧是那个刚刚二十岁,正等待着上台听取“蝶”的职业忠告的毕业生。
那时候的钟晏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这个礼堂里的?他是一个会做长远规划、深思熟虑之后才会迈步的人,艾德里安太了解他了,所以深知那最后一天的背叛绝非一时被权欲冲昏头脑,而是一个早有预谋的计划。这个预谋有多早,艾德里安猜不到。
七年前,他亲昵地勾着钟晏的脖子一起走进这个礼堂的时候,钟晏肯定就已经预知了数小时后的决裂,但那时他的神色就像此刻一样滴水不漏。再往前呢?他将立体虚拟星图铺满整个宿舍,向钟晏慷慨描绘自己的理想的时候呢?钟晏是否那时候就心知肚明两人终将分道扬镳?再往前,他们在凌晨缩在一个被窝里聊童年趣事的时候呢?钟晏是否已经在盘算着多打听一些亚特家族的情报,好给自己的前程添砖加瓦?再往前,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呢?
可笑他付出了远远多过了朋友的感情,直到被对方当众打脸,才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从头到尾,半点真心都没有给过他。
刚才红了眼眶,八成是因为兔子标本吧。艾德里安心中冷笑,鬼知道钟晏到底为什么这么痴迷于那些毛茸茸的动物,还尤其钟情星际巨兔。在他看来,这种太空陆地两栖兔子体型巨大,又蠢又懒,根本没有优点。